十(第2/3页)

——当天晚上,在广东菜饭馆里,酒过三巡,分公司经理当着菱川的面,大声对本多说道:

“这位菱川君啊,太给本多先生添麻烦啦,他本人也切实感到,多方面伤害了您的感情。他也很表痛悔,先生出发后,他反省道:‘都是我不好,我错了。’并因此而得了神经衰弱。不过,这个人虽然有各种缺点,但总还有点用处。没想到跟着先生之后,反倒惹了不少麻烦,我等也感到责任重大呀。因此,我们今天想跟先生商量一下,鉴于离先生回国还有四五天的时间(啊,已经订好了军用飞机),菱川君也深刻反省了,他表示今后一切都努力听先生的,不知先生能否以宽大为怀,多加原谅呢?”

这时,坐在桌子对面的菱川,额头几乎触到桌布,十分恭敬地拜了拜。

“先生,您就尽情地斥责我吧,都是我不好。”

这种事态,使本多甚感心情忧郁。

分公司经理说了一番这样的话。他自认为菱川是个好导游,但从菱川的态度上看,一定是本多太任性,弄得菱川很为难。但眼下就把菱川换掉,就会伤害菱川。无论如何,这四五天里,只得让菱川忍着性子干下去,因此,好歹把一切都加在菱川头上,这才是上策。这样一来,也不至于伤害本多的面子。

本多一时有些气愤,但随即感到要是一味坚持己见,局面越发对自己不利。凭菱川的性格,他不会向分公司经理亲口承认“我错了”的具体事例,也决然不知道自己为何遭到厌恶。照他的想法,既然自己遭到厌恶已成事实,那他一定会设法挽救这一事态。他巧妙地拉拢分公司经理站到自己一边,因而经理才有了这番没头没脑的言论。

本多即便原谅这位愚不可及的胖经理,但决不会听任菱川明知道自己被厌恶,又偏偏自作聪明地进行一番厚颜无耻的表演,挖空心思强使别人接受的圈套。

本多突然起意明天就回日本。不过,这种临时变更行期,在别人看来,明显是出于对菱川不满的小孩子意气。他觉得,自己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本多感到,因为开始对他宽大无边,只得越来越宽大下去了。

——剩下的,只能对菱川实施机械般的操作了。于是,他笑着对菱川加以否定,说分公司经理的误解实在没有道理,明天还要去采购礼品,逛书店,以及联系玫瑰宫作最后的辞行,这一切还都得指望菱川协助办理。而且,本多获得了一种技术性的自豪,在巧饰感情这一点上,自己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

——果然,菱川的态度变了。

他首先陪伴本多去一家书店,这里简直就像进货渠道甚少、架子上只稀稀拉拉摆着几种蔬菜的青菜店,店头里仅有几本印刷粗劣的英文版和泰文版小册子。要是从前,菱川就会大发议论,痛斥泰国文化低俗,这回却默默听任本多任意挑选。

这里找不到泰国小乘佛教以及有关轮回转生的英文版图书。不过,一本自费出版的薄薄的诗集,却引起本多的注意。这本书为粗糙纸印刷,雪白的封皮在阳光下灼灼耀眼。本多站着阅读了用英文写的序。原来那是一九三二年六月不流血革命过后,一位投身那场殊死革命的青年,将幻灭用诗的形式记录下来的一本书。这部诗集碰巧正是勋死后的第二年出版的。翻开书页一看,印刷模糊的英文尽管很稚拙,但却琅琅成诵:

谁能知道,

奉献给未来的青春的牺牲,

却仅仅孳生出腐败的蛆虫?

谁能知道,

即将迎来新生的瓦砾之地,

却萌发了毒草的荆棘?

因此,蛆虫煽动金色的羽翼,

毒草随风飘散瘟疫。

满腔忧国的热血,

赛过雨打合欢花儿红。

暴雨过后,屋檐、廊柱和栏杆,

爬满专制的白色霉菌。

昨日的明智遭名利河坛的淘洗,

昨日的骏足已被裹上锦绣的彩舆。

哪抵得上,

那卡宾县,巴塔尼县,

繁衍于花梨木、紫檀,还有苏木的浓荫下

常春藤、荆条、淡竹的道路?

日照雨淋的密林里,

犀牛、貘、野牛,

时而有象群寻水。

不如让它们,

踏碎我的亡骸而过。

干脆亲手撕裂自己的咽喉,

鲜红的月亮照射着草上的露珠。

谁能知道?

谁能知道?

慷慨一曲振山河。

……本多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歌打动了,他以为,没有比这首诗更能安慰勋的灵魂的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勋未能成就久已梦想的维新而死去,然而,即使实现了维新,当时,他无疑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行动的原理。但是,人们的不如意,在于不能置身于时间之外,将两种时间、两种死法加以公平的比较,然后选择其中之一。就是说,不能将维新后尝到幻灭的死,和未尝到之前尽早的死,一对一进行选择。因为,既然有早死,就不会再有迟死;既然有迟死,也不会有早死。因此,人们只得将这两种死法留给未来,遵从先见之命,选择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尝到幻灭之前的死,此种先见,包含着尚未接触权力鳞爪的年轻人所具有的清流般的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