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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样,本多对导游贫嘴寡舌的话语不感兴趣,因而,导游很冷淡地草草而过,他对一般景物不屑一顾,干脆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僧院里,孤零零望着众人打眼前通过。

一无所见,反而可以自由自在描绘幻想。一座僧院就是如此,它既没有可看的佛像,也没有壁画,洞内左右只有一排排大黑柱子。内部最幽暗的地方依稀立着讲经坛,一对又长又宽的大石桌,相对地一直排列到内部。这座僧院射进来相当粗放的光亮,大部分僧侣将这里既当作教室,又当作食堂。眼下,他们似乎离开这里的石桌,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去了。

没有任何色彩,这使得本多十分舒心。仔细一瞧,石桌上小小的凹坑里,依然残留着往昔早已消失的朱红色。

以往,这里有人停住过吗?

那是谁呢?

本多独自一人站在石窟的冷气中,感到周围迫近的黑暗似乎对他诉说着什么。这种没有任何装饰和色彩的“非存在”,或许是他到印度之后,首次唤醒的某种明显存在的感情。衰亡、死灭、空无一物,最能使人切身品味到新鲜存在的征兆。不,存在已经在这里开始成形了,在每一块岩石生长的霉味中成形了。

当心中某种东西将要成形之际,总是产生一种混杂着欢喜和不安的动物性的感情,就像狐狸嗅到远方的气息,渐渐走近猎物时一样。虽然没有确实捕捉,但心底里已经通过远方记忆的手指紧紧抓住了。本多的内心被期待搅乱了。

出了那座僧院,来到外面的阳光下,朝着下面第五座石窟走去。栈道转过一个大弯,前面出现崭新的景致,通过石窟前的道路,是由嵌入岩石的一排湿漉漉的廊柱内侧连接成的。廊柱之所以被濡湿,是因为位于两条瀑布的内侧。本多知道第五座石窟就在那里,便停住脚步,隔着一道道峡谷,眺望着瀑布。

两条瀑布中的一条,顺着岩石断续流淌;另一条组合成接连不断的绳结儿。这是两条幅度狭窄、水姿尖利的瀑布。这对沿着黄绿岩壁落入瓦格河的瀑布,在那周围的山坡岩壁之间回荡着一派清越的水音。瀑布内里及瀑布左右,除了可以窥见黑幽幽的石窟之外,瀑布周围依偎着的是明朗、碧绿的合欢树林和艳红的群花,流水散射的光彩以及水雾的霓虹,耀目生辉。本多的眼睛和瀑布连成一条线,在这条线上,几只黄蝶上下飞舞。

本多仰望着瀑布的出水口,他为那炫目的高度而震惊。因为太高了,仿佛由此窥见一个与现世隔绝的另一世界的姿影。瀑布所滑落的岩壁的绿色,那是苔藓和羊齿苋的暗绿,山顶瀑布出水口的绿色,则是清澄的浅黄。那里虽然也有几块岩石裸露着,但那柔和而明媚的草绿色并非现世之物。一只黑色的小羊羔在那里吃草,比青草更加高渺、无法企及的蓝天,簇簇云朵蕴含着光亮,庄严地交织在一起。

要说有声音,现世里仅有的无声支配着这里;要说沉默压倒一切,瀑布的音响又毫无顾忌地打乱人的思绪。本多的耳朵沉浸于静寂和水音的交替之中。

本多本想立即去瀑布飞沫四溅的第五窟,但那急迫的心情和望而却步的畏怖发生了争斗。那里或许什么也没有,可是此刻,清显发烧时说的一句话,犹如打点滴一般掉落在本多的心田:

“还会见到的,一定能见到,就在瀑布下边。”

——当时,本多相信那是三轮山的三光瀑布,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然而,现在看来,清显所指的最后的瀑布,肯定是这里的阿旃陀的瀑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