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3页)

对于心灵来说,这是一种弱化。或许那种强烈的色彩和血肉崩坏的惨象,逼使他寻求另一种闲寂的岩石般的宗教。前方流云的形态里,也有着衰微的清净的灭亡。看上去,丰美的树荫里也有着一树清凉的幻梦。不过,这里没有一个人影。此时午前绝对的宁静,除了汽车引擎沉闷的音响,在这寂静无声的世界,只有窗外缓缓移动的野外风景,才有可能将本多的心渐渐带回家乡。

坦荡的原野不知何时进入险峻的大溪谷的边缘,这预示着阿旃陀快到了。汽车围绕着弯路迂回前进,朝着谷底如剃刀般闪光的瓦格河流域向下行驶。

……一座茶馆专供停车休息,店内又是苍蝇成灾。本多透过面前的窗户,眺望着自广场对过起始的石窟周围的入口。他感到,一旦迫不及待地走进那里,反而会违背眼下正在寻求的寂寞。他买来明信片,汗津津的手里握着钢笔,对着印刷粗劣的石窟照片看了好一阵子。

这里再次出现了喧骚的预感。身穿白衣的黑人或坐或站,个个充满猜疑的目光。广场上一些骨瘦如柴的小孩,在叫卖当地制作的项链。黄澄澄的烈日绵密地照耀着广场每个角落,幽暗的室内,桌子上放着三个又瘦又小的橘子,上边爬满了苍蝇。厨房里飘来油炸食品一股股呛人的气味儿。

他写了一张明信片,是给阔别已久的妻子梨枝的。

今天我来参观阿旃陀洞窟寺院,马上就要进场了。眼前的橘子水,杯子边缘沾上了点点苍蝇屎,不能入口。但我会充分注意身体的,不必担心。印度真是个令人惊异的国家。你要好好注意肾。问母亲好。

这算是爱的信笺吗?他的文章总是这样。心中飘溢着的雾霭般的思念,还有那还乡的亲切感情,猝然拿起笔来,似乎都一齐涌向心头。一旦付诸文字,必定成为一纸干枯无味的家书。

梨枝不管在日本居住多长时日,都像欢送丈夫出行一样,带着一副沉静的笑容迎接本多归来。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尽管这段时期,她的鬓角又添几缕白发,那副欢送的面容和迎迓的面容,正如将左右衣袖上的菱形花纹对接在一起,相互契合,分毫不差。

轻度的肾病,使得她的脸型总是模糊不清,看起来就像白天的月亮朦胧一团。一旦离别放在记忆里,仿佛觉得放在记忆中更合适。当然,对于这样的女人谁也不会厌恶。本多一边写信,一边心里头一派安然,他似乎要对什么人感谢一番。不过,这和确信受到妻子的挚爱,完全是两回事。

他只写了这几行,随后将明信片放入上衣口袋,站起身来。他打算回到旅馆再发。他走进阳光灿烂的广场,导游像刺客一般来到他眼前。

二十七座石窟,是在俯瞰瓦格河的断崖中段一排裸露的岩石上开凿的。河水、河滩以及砂礓里生长着杂草的斜坡,徐徐上升,边缘紧接着杂木丛生的耸峙的悬崖中腹,顺着那排石窟的前缘,绵延着一条白光闪亮的石板栈道。

第一窟是礼拜堂。这里有着四座礼拜堂和二十三处僧院的遗迹,这座礼拜堂就是四座中的一座。

霉气充盈的拂晓清冷的气息,完全不出所料。中央内里的巨大佛陀的姿影,承受着从入口照射进去的擦鞋布大小的一块光亮,明朗地映出倾斜的结跏趺坐的轮廓。要想看清布满天棚和四壁的壁画,光线显然不足,导游的手电筒的光芒,犹如四处盘桓的蝙蝠,这里那里飞来绕去。于是,又出现了本多未曾预想到的各种烦恼的绘画。

一群头戴金冠、腰缠花布的半裸的女子,各呈奇姿,出现于手电筒的光环中。她们大多手中擎一枝莲花,每人的脸型都酷似姊妹。妩媚而修长的眼睛,新月般纤婉的蛾眉,伶俐而冷峭的鼻梁,因稍稍平缓的鼻翼而变得柔和起来。下唇丰腴,轮廓向上兜起。这一切,使得本多联想到身在曼谷的月光公主成人后的面影。和稚嫩的公主不同的是,画像中这些女子成熟的肉体上,人人的乳房像即将炸裂的石榴,浑圆如球,富有性感。乳房周围,葛藤般缠络着纤巧的金银珠宝的项链,纷然缠绵。有的为了显示丰满的腰部而侧身打坐;有的只在胯骨上裹着一块腰布,故意微露着骀荡、饱满的下腹。有的跳舞,有的濒死……

导游口若悬河地讲解着,随着手电光的移动,女人们一个个再次隐没于黑暗之中。

——走出第一洞窟,猛烈敲打铜锣一般的热带的阳光,立即将刚才所见的一切还原为幻影,使人宛若置身于白日梦境之中,似睡似醒,只得一一寻访内心早已忘却的古老记忆中的洞窟。确实具有现实感的是眼下闪光的瓦格河的流水,以及赤裸裸沙碛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