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母亲来信最频繁。这阵子,用墨涂抹的部分依然很多,有时开天窗,有时丢了页。看来,母亲完全缺乏写信时避开敏感词语的本领。不过,一个时期来,情况有了变化。也许书信检查人员更换了,涂抹的部分明显减少。不过,母亲写信是以从前的信全都送达为前提的,但有时候写的信反而先读到,这就凭添了判读上的困难和焦躁。信中有一行写着:

……书成山,据说已有五千封。一想到……流下了眼泪。

带点儿的部分虽然用墨抹去了,但装做是误用了薄墨,检查人员鼓励勋的真实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说,“……书”的部分,很清楚,应读作“减刑请愿书”,“一想到……”一句虽然暧昧,但还是能明白是“社会各界人士的厚意”的意思。勋开始了解了社会上对这个案件的反应。

他依然被人爱着!尽管他很不愿意被人所爱。

大概因为这个幼稚的年龄,或者由这种幼稚而推论出的未成熟的纯粹,人们期待着他那“有为”的未来,出于一片亲切而慈爱的同情心,才写出那么多减刑请愿书的吧?这种猜想多少给勋带来些苦恼。他想,这和“五·一五事件”当时堆积成山的请愿书,性质上不一样。

“社会没有采取认真的态度。”勋入狱后养成了从最坏的角度苦苦思索自身的习惯,“世上的人一旦对可怕的血腥的纯粹性多少有些了解,他们就不会再爱我了。”

人们既不怕他,也不恨他,只是一味爱他,这种状态伤害了他的矜持。春天来了。慎子总是定期写信来,这是现世上他最期盼的东西。勋所抱定的这种意识,同他的玻璃质坚强的意志不相符合。

这么说来,他感到人们爱自己爱得莫明其妙,这底里存在着不透明的东西。莫非国家、法律和社会一样,都没有认真对待他?

在警察审讯室进行审问笔录时,天冷时会有人劝他在火钵上烤烤火,肚子饿了,也会有人送上一碗油豆腐汤面。候补警部指着桌子上的插花说道:

“怎么样,这茶花很漂亮吧?我家院子里冬茶正在盛开,这是我早晨剪下来的,最适合审讯时用来调节心情。要知道,花儿能使人心平气和。”

这番话深深浸透着利用自然强调世俗风流意识的浓厚气味儿,那是和候补警部数日不换洗的衬衫袖口云纹形的污垢一样的气味儿。虽说如此,那三朵纯白的茶花,推开乌油油的强劲的绿叶,端然绽放。花瓣儿银白,宛如不沾水滴的凝脂。

“多好的阳光!”

候补警部命令在场的巡查打开窗户,从勋坐着的椅子那里望过去,视野的一半被冬茶占去了。因而,照射着铁格子窗的温暖而抽象的冬日的太阳,被更加给人以抽象感觉的铁格子阴影隔断了。

阳光照在勋的肩膀上,好像一只温热的手掌……这和曾在麻布联队见到的命令般金光闪烁的夏阳不同,这阳光仿佛倾诉着经过多次折射才到达他肩膀上的法官的温情。勋认为,这并不代表着天皇夏阳般仁慈的遥远的鳞片。

“正因为有你们这帮国士,日本的未来才使人放心。当然,犯法总是不好,但是我们打算承认你们的一片耿耿赤心。那么,你和同伙一起宣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啊?”

勋机械地作了回答,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夏天的黄昏,二十个人聚集在神前,大家的手就像压弯枝条的雪白的果实,紧紧握在一起。然而,如今被迫随便地回想起来,已经成为痛苦的记忆。勋回答问题期间,候补警部时时盯着他的脸,勋转过眸子,于是,冬日的阳光和一朵银白的茶花轮番映入他的眼帘。阳光下发眩的眼睛,将白色的茶花看得漆黑,成了一团团光亮的小发髻。而且,黑黝黝的绿叶,看起来犹如纯白的衣领。这种感觉的游戏,也和勋口里吐出的“真实”的语言一样,比如:

“是的,当时,二十个人在神前两拜两拍手,由我领头逐条念诵誓词,大家一起跟着朗读一遍。”这些决不是假造的陈述。然而,一旦在法官面前说出来,那么眼看着全身就像长满了鳞片,必须暗暗承受着令人恶心的谎言包围的心灵的龃龉。

此时,勋突然听到白色冬茶的呻吟。

勋愕然地回头看看候补警部的眼睛。候补警部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勋后来才觉察到,那天只限于当天使用二楼审讯室,如果并非偶然的话;那么打开窗户也并非偶然。审讯室隔着一条逼仄的小路就是道场,透过栅栏窗户可以看到那里。道场从白天开始,就紧闭着挡雨窗,可以窥见栅栏窗内的灯火。

“怎么样?听说你也是剑道三段,要是不干这种事儿而专念于剑道,我们在道场上不是可以愉快地交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