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勋在警察署的拘留所里度过新年,起诉之后于一月下旬解往市谷监狱。勋透过斗笠的缝隙看到,街道一侧的背阴里堆积着连降两天的污秽的积雪。市场上五颜六色的彩旗,在冬天的夕阳里莹润地飘动着。监狱南门十五尺高的铁门,铰链吱吱嘎嘎地打开了,勋乘的汽车一驶进来,大铁门又立即关闭了。

明治三十七年竣工的市谷监狱,是一座木质建筑,外面涂着灰色的沙浆,内部的墙壁几乎都喷上了白漆。从南门进来走下汽车的未决犯,穿过张着挡雨棚的走廊,被带入称为“中央”的检查所。这间十坪大的空荡荡的屋子,一边是像公用电话亭一样分割开的一排小间,另一边是镶着玻璃的厕所。检查员坐在围着木板的高台上,一头是地面铺着草席的更衣室。

寒气逼人。勋被领进更衣室,脱得一丝不挂。张开嘴巴连臼齿都查到了,鼻孔、耳眼儿看了又看,伸展两手,查看了前面之后,又趴在地上,查看了背后。身子被如此折腾了一番,自己的肉体也就变成了他人,属于自己的似乎只剩思想了。这种想法其实已经属于逃避屈辱了。脱光衣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时候,身子受到拘留所不曾有的寒气的鞭笞。其间,他看到闪耀着红蓝两种颜色的美丽的幻影。那是什么?他想起关在警察署杂居房时,常在一起赌博的雕像师,迷上了勋的肌肤,说什么等刑满释放之后,一定要给勋文身,不给钱也没关系。他说,打算在勋的稚嫩的脊背上雕满牡丹和狮子。为什么要选牡丹和狮子呢?或许这红蓝两色的图画,就是从屈辱的底层反射上来的夕照,宛若辉映于幽谷池沼上的五彩的晚霞。雕像师想必看到过这种由幽深的溪谷底下映射上来的霞光。无论如何,那都不能不是牡丹和狮子。

……然而,当狱吏用指头触及胁腹上的黑痣,并且稍微揪起的时候,勋又产生了新的想法,决不可为逃避屈辱而自杀。拘留所里的那些不眠之夜,他都一一考虑过了。但是,对于勋来说,自杀依然是个特殊的明朗而豪奢的观念。

未决犯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不过,以前一直穿的衣服都送去蒸气消毒了,勋这一天换上了蓝色的囚衣。除了日常用品之外,私人财物都归拢在一起,统一交给保管员了。高台上的值班法官宣布了关于探监、接见和书信等各种注意事项。时候已经到了夜晚。

除了系着腰绳、戴着手铐到地方法院预审法官那里去之外,勋终日呆在市谷十三狱舍的单人监房里。早晨七时汽笛鸣响。这是利用蒸汽机发动、由厨房传出来的起床汽笛,声音虽然有些凄厉,但却含蕴着蓬勃的蒸汽喷涌而出的生活的温暖。晚上七时半就寝时,响起同样的汽笛。一天晚上,汽笛声里夹杂着悲鸣,接着是一阵嘈杂的叫骂,两天来一直如此。第二天,勋所听到的悲鸣,原来是汽笛声中混杂的“革命万岁”的呼喊,这声音同对面窗口的同志互相唱和,看守听到呼喊“万岁”,就厉声叫骂起来。那个囚犯似乎被关进禁闭室,第二天,喊声就断绝了。勋懂得了,有时人也能和狗一样,通过寒夜的远吠互相传达心意。他仿佛听到系着绳索的狗在狂乱地挣扎,不住用爪子抓挠三合土地面。

勋自然也想念同志,但是在预审法官提审时,尽管用汽车及早被送进简易杂居监房,不用说见不到同志的面,就连他们的消息也打听不到。

白昼一天天变长,春天似乎就要来临了。可是,单人牢房的榻榻米依然冰冷难耐,似乎是用霜柱编织成的,膝盖骨冻得刺疼。

勋虽说也怀念一同被捕的同志,但一想起举事前夕从指缝中溜走的那些人,比起愤怒,更感到神秘。由于他们的迅速逃离,自己越发感到清澄起来,犹如被剪去枝叶的树木,浑身变得轻松了。尽管如此,是什么制造了这种秘密?是什么成就了这种挫折?勋越是冥思苦索,心里就越是回避“背叛”这个词儿。

入狱之前,除了想到明治六年的神风连外,勋从不考虑从前的事。然而,如今一切都在迫使勋对近在眼前的“过去”作一番省察。一道起誓的同志如此脆弱地逃逸,直接原因固然在于堀中尉,但同志一伙起誓前并未确认可能发生的情况。到那时,一种东西急遽崩塌了,那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心灵的雪崩。勋本人内心里不是完全没有觉察到那种雪崩。

不过,可以断言,作为当时留下坚持操守的一名同志,不可能预测到今日的事态。那时想到的只是死,战斗而死。为了坚守这一信念,可以说,确实准备不足。但这种不足的结果,最多也是死,因而也就心定气闲了。为何死之外还有如此的屈辱和隐忍之痛呢?勋未曾想到,自己抱定的“纯粹”的观念——这只飞向太阳、不顾翅膀灼伤致死的清纯的鸟儿,竟被一只手生擒而去了。拘捕时不在现场的佐和,其后不知怎么样了,尽管不去想他,但佐和的面孔依然在勋沉滞的心底时时引起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