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进入十月,接连都是响晴的天气。

勋放学回来,走到自家附近时,只见拉洋片的敲着梆子招徕孩子。他绕着路进入后街,一群孩子站在十字路口上。

秋天丰蕴的阳光,照耀着挂在自行车上的洋片舞台的布幕。拉洋片的艺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失业的汉子。他一脸久未修剪的络腮胡子,污秽不堪的衬衫上套着皱巴巴的上衣。

整个东京的失业者仿佛互相商量好了一般,他们不想故意隐瞒自己失业者的身份,从穿戴和风貌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的脸上有着不太显眼的病斑,事业正如悄悄蔓延的疾病,似乎有意让别人能识别出自己是个病人。拉洋片的敲打着梆子,倏忽朝勋瞥了一眼。经他这么一瞧,勋感到此刻的自己,好像变成刚刚温热的柔软而细嫩的牛奶皮儿。

“哇哈哈哈哈!”

孩子们齐声学着金蝙蝠的哄笑催促快点儿开演。勋虽然没有停下脚步,趁着通过的时机,由左右拉开的幕间,窥见了凶恶的金蝙蝠的髑髅面具,以及绿衣服和白色连脚裤的姿影。勋看到了金蝙蝠身披大红斗篷,在空中翩然飞舞的画面。那些画既幼稚又丑陋,有一次,勋听说这些绘画都出自一位贫苦少年之手,他每天可以获得一元五毛钱的可观的收入。

拉洋片的清清嗓子,“话说这位仗义的金蝙蝠朋友。”他先来上这句开场白,沙哑的声音正好传入打拉洋片的和小观众们背后走过去的勋的耳眼里。

勋进入连接西片町围墙的寂静的街道,脑子里盘旋着空中飞舞的金蝙蝠髑髅的幻影。那是正义的迥然各异的金色的变体。

回到家里,家中寂静无声。他到里院转了转,看到佐和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蹲在井畔洗衣服。这样的好天气,洗的衣服很快就能干,这使他很开心。

“回来了?今天是神山先生庆祝喜寿的好日子,大伙儿都去帮忙了,不在家。令堂也一起去了。”

老先生是这个世界的领袖,饭沼家一直获得他的照料。

或许因为佐和有些粗鲁,才被留下看家的吧?勋感到无聊,坐到杂草丛中。白日里低微的虫鸣,隐没在哗然的水声里。明丽的天色,映射在佐和不住搅动的盆水里,破碎了。这个世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世上万物极力装作将勋的企图化为乌有,树木、天色,齐心协力,力图冻结他火热的意志,减缓他感情的激流,使勋沉迷于最不现实、最不必要的变革的梦幻之中。只剩下青春的利刃映射着秋空,突然闪耀着凛凛寒光。

佐和似乎立即觉察了勋沉默的意味。

“最近还在练习剑道吗?”

他那肥硕的手好像在揉面团儿,一边揉着盆里的白色衣物,一边问道。

“不。”

“是吗?”

佐和没有问他为什么。

勋瞅瞅水盆,佐和拼命揉搓的衣服很少,他本来就只洗自己穿的衣服。

“这样拼命洗啊揉的,还不知哪一天用的着呢。”

佐和喘着粗气说。

“也许明天就会到来的。而且,肯定是在佐和君洗衣服的当儿。”

佐和所说的“用的着”这个词儿,含义不太明确,只是觉得到时候,作为男子汉应该穿上一件光鲜而洁白的内衣。

佐和终于要拧干衣服了,干涸的地面滴落一些漆黑的水滴。他不瞧勋的面孔,只是用轻佻的口气说道:

“看来跟着勋君,要比跟着先生更能及早获得机会。”

勋听到这话的瞬间,担心自己的脸色会不会改变。佐和肯定是嗅出了什么,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出现疏漏了呢?

佐和似乎对于勋的反应毫无觉察,他一只手抱着拧过的衣物,一只手拿起抹布在晒衣杆上来回揩拭,问道:

“什么时候去参加海堂先生的练习会呢?”

“最后决定十月二十日开始后的一个星期去那里。这以前计划已经排满了,最近听说实业家也要参加。”

“和谁一起去呢?”

“邀集学校研究会的成员一道去。”

“我也想去呢,求求先生看吧。反正我在这里也只是个看门的角色。只要提出请求,先生总会答应的吧?最好让我夹在你们年轻人中间锻炼锻炼。到了这个年纪,尽管心里想大干一番,可就是身子骨发懒。啊,你说对吗?”

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可不,只要佐和提出要求,父亲肯定会应允的。不过,要是佐和真的去了,他和伙伴们好不容易在一起最后商谈的机会就会受到干扰。说不定佐和已经知道内情,故意从中作梗吧?假如佐和是在吐露真心,那么他提出要参加练习会,也许是转弯抹角委婉地表达一种心情:他想加入勋的同志那一伙。

佐和背对着勋,将自己的衬衫和短裤套进竹竿,将兜裆布系在竹竿上。因为没有拧干,水顺着竹竿斜斜地滴落下来,但是佐和显得很平静。他那正在干活儿的脊背黄褐色的衬衫胀得鼓鼓的,那里堆积着肥嘟嘟的肌肉,显得厚重而又迟钝,勋看在眼里,这一切仿佛正在迫使他赶快回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