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最近,本多应一位研究谣曲的同事的邀请,到天王寺堂芝町的大阪能乐殿,观看了野口兼资主演的《松风》。这场戏相隔很久才从东京来这里演出,兼资演主角,田村弥三郎演配角。

能乐殿位于连接大阪城和天王寺的上町丘陵的东侧斜坡之上。大正时期,这一带是别墅区,高墙广宅,庭院深深。其间,那座住友家建设的能乐殿,敞开着大门。

观众都是富商巨贾,本多认识的人也很多。同事早已关照过本多,发音困难的野口名流,声音就像扼住脖子的鹅,千万不能笑。他还预言,对能乐一无所知的本多,一旦开演,立即就会受到感动。

听到这番话,本多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表示反感,他不再是那样的年龄了。自打初夏会见饭沼勋时起,本多理性的基础虽然开始崩溃,但日日思考的习惯却没有变。他依然相信,自己不会受到任何感动,就像不会染上梅毒一样。

配角僧人和狂言角儿之间的问答结束不久,主角和配角要从通道上出场,这时演奏极为庄重的《真之一声》锣鼓乐。本来,这种音乐仅限于最初上场的主配角表演时使用,但惟独《松风》可以使用,这是个例外。同事为他作了说明。也许这首音乐幽玄至极,才一贯为人所重视吧。

松风和村雨穿白水衣,内里不时闪现着内裙上的点点猩红,面对面立于通道之上,犹如浸润海岸沙滩的细雨,幽然地吟唱: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这句唱词一旦出口时,能乐堂略显强烈的灯光,将舞台光洁的桧木地板映照得油光闪亮。本多被舞台上缭乱的舞影吸引住了。在配角浅显明亮的音色陪衬下,野口兼资幽深、苍凉而时有哽咽的嗓音,缠绵宛转于其中,他的最后“尽空无”一句,听起来已经十分明朗了。

本来,耳朵正在毫无妨碍地倾听着,一句歌词震动着鼓膜: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清瘦、雅丽、身姿婀娜的诗句,完整地浮现于脑际。

此时,本多不由地一阵战栗。

唱词马上进入第二句:

“波涛连天须磨浦,寒月清雅湿衣袖。”

连唱刚一结束,主角松风又接着唱了句散板:

“多情秋风频频吹,海水茫茫人何处?”

野口兼资的音调,丝毫不会令人觉得只在表面上装扮成年轻貌美的女子的色香,这是一种摩擦锈迹斑斑的红色铁块发出的声音。这种唱腔,虽然嗓音时断时续,将优雅的辞章弄得支离破碎,但听起来,仿佛漂流着难以形容的幽婉的暗雾,犹如在荒寂的大殿的一隅,看到螺钿家具映着月色的心情。透过一种生理性的荒废的珠帘,反而更能清晰地窥探到优雅剥落的断片。

紧接着,对于这种“难声”并非不在意,而是只有透过难声,才能感受到松风那种含着潮腥味儿的忧伤和冥界黯淡的恋爱的迷雾。

不知不觉间,本多对于眼前移动的事象,很难分清是现实还是虚幻了。舞台上打磨光洁的桧木地板,犹如细波荡漾的水面,辉映着两个美女的白水衣和内裙骑缝闪光的金丝。

和刚才吟唱的散板词章相重复,最初的一组诗句执拗地掠过心头:

“车载汐潮声辘辘,浮世轮回尽空无。”

本多想起的不是这句话的意思,而是立于通道上的主配角对唱时,唱词如细雨静静飘洒的瞬间,那种无故的震颤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什么?那时候,美确实迈出了步子。犹如沙滩上的白鸻,习惯于飞翔,而不善于行走。它们穿着白袜子的脚爪,向着我等所存在的现世伸了过来。

但是,这种美具有严密的一次性。人只能迅速捕捉在记忆里,于回想之中反复咀嚼。还有,这种美保持着高贵的无效性和无目的性……

本多依然沉浸在思考之中,其间,能乐《松风》像一条情感的小河,一无阻滞地淙淙流淌。

“艰难时世如何度,徒羡明月出云浦?……”

舞台月影中,且唱且舞,已经不是两个美女的亡灵,而是难以用言语表现的东西,例如时间的精灵,情绪的精髓,闯入现实的梦幻执拗的逗留等。它没有目的、毫无意义地继续织造着现世无法存在的美。这个世界,若论紧跟美之后又来一个美,怎么可能呢?

……就这样,本多次第被引入幽暗的思绪之中,已经很明确,他在想些什么。清显的存在,他的人生,他留下的东西……本多自己所精心思虑的,实在是很久很久了。本多可以轻易地将清显的人生看作一个时代飘忽即逝的一丝熏风,然而,单凭这种思想,清显的罪愆和遗憾亦不会消泯,本多自己也无法获得永远的满足。

他回忆起一个晴雪的早晨,上课前的校园,在花圃围绕的亭子里,一边倾听四周滴落的雪水;一边难得地同清显进行一场长时间对话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