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5/6页)
“钱还没有来吗?还没有进帐吗?”
病人屡屡问起。为了封住这句传出去不太体面的问话,周围的人哄她说:“钱来了。”濒死的病人哪里肯信。
“不要骗我了,那么多钱收来的时候,家里到处都会响起稀里哗啦的脚步声。这些我怎么都没有听到?听见这样的脚步,我死了也安心。”
母亲一直念叨这件事。母亲死后,那笔钱过了好长时间,才好不容易全部付清。但是,有一半以上,于昭和二年十五银行倒闭时失去了。瘸脚的山田管家,深感责任重大,自缢而死了。
母亲临死时不再提及清显,只是记挂着那笔钱,她的死总显得丧失了一种伟大抒情的意味儿。这使侯爵不能不预感到,自己的晚年和死亡,也不会留下多么高贵的余晖。
……新河男爵家按照英国风俗,饭后男女分开,男客留在餐厅里抽雪茄,女宾汇集在起居室里。而且,根据维多利亚王朝的遗风,男客在没有充分饮下饭后酒之前,是不能回到女人身边去的。这也是新河夫人发牢骚的原因,但既然是英国风尚,也就只得服从了。
宴会进行一半,下雨了。夜间异常寒冷起来,立即在壁炉里燃起白桦树的木柴。松枝侯爵已经不盖毛毯了,男客们熄灭灯火,一起围在壁炉旁边闲聊。
此刻,大家又回到松枝侯爵无法插嘴的一些话题上了。大臣说道:
“刚才那些事情,您要是能对总理好好谈谈就好了。总理的态度虽然有些超然物外,但面对时世,也具有随波逐流的倾向。”
“我是在对总理不住唠叨这些事儿,我明明知道这是很使他厌恶的。”
“遭受总理厌恶是安全的,没关系的……”大臣说,“……刚才我怕女流们听了是神经过敏,所以忍住了没说。提请藏原先生注意自己身边的动静。您是日本经济的顶梁柱,要是发生井上先生和团先生那样的事情就糟了。不管怎么小心谨慎,都不算太过分。”
“听您这么说,肯定已经掌握了各种确实的情报了,是吗?”藏原毫无表情地哑着嗓子说。即使这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由于壁炉晃动的火焰,为他肥厚的面颊罩上一层闪烁不定的暗影,一切都看不清楚了。“我也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所谓《斩奸书》,警察为我担心。可我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可怕的是国家的未来,不是我。有时我躲着警卫干些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像小孩子一般高兴。有人担心我的安危,劝我做些无聊的事;还有的人要我花钱消灾,并答应替我居间调解。这些我都不想做,到了这个份儿上,谁还去花钱买老命呢。”
这是一通理直气壮的宣言,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扫兴,但还没有人立即感受到这种气氛。松平子爵伸展着鲜润的两手烤着火,从精心修剪的指甲到手背,都透露出玫瑰红的光亮。他盯着手指间积聚的长长的雪茄烟灰,明显地又要展开咄咄逼人的议论了。
“这是一个到满洲当小队长的人对我说的,我从未听过这般悲惨的故事,所以记得十分清楚。有一次,小队长接到一封信,是部下一位出身贫农的士兵的父亲写来的。信上说,全家一贫如洗,啼饥号寒,虽说对不住很有孝心的儿子,但也只得请求你,快些让他战死疆场吧。这样可以拿到一笔遗属抚恤金,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生活保证了。小队长把信藏起来,没有勇气交给那位士兵看。过不多久,儿子终于圆满地光荣战死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藏原问。
“小队长亲口对我说的,不会有假。”
“是吗?”
藏原应了一句。壁炉周围,除了泛着泡沫、刺溜刺溜燃烧的树脂,没有人说话。不久,人们听到藏原掏出手帕擤鼻涕的声音,抬头看看他的脸。炉火照亮几行泪水,顺着他面颊上重叠的肌肉簌簌流淌下来。
这莫名其妙的眼泪使在场的人很受感动。看到藏原流泪,最感惊奇的是松平子爵,但他只是为自己的口才而感动。松枝侯爵也跟着哭起来了。他决不是个易于感伤的主儿,之所以被别人的眼泪所打动,完全处于一种难言之痛:自己已经老去,再也无法追回昔日留在心中的美好的形迹了。对于藏原这种无法理解的、谜语一般的眼泪,抑或只有新河男爵看得最清楚。男爵心地阴冷,不论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然而,眼泪是一种危险的素质,当它未必同理智的衰弱相结合的时候。
男爵稍稍有些感动,他呆然若失,平时只吸一半就扔掉的雪茄,一直夹在指头间不动,失去了投入炉火中的机会。
- [37]土地面积单位,一町步约合九十九点一七公亩。
- [38]Manhattan,威士忌掺入vermout(草根、树皮、苦艾等)制作的混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