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幸存者(第6/7页)

妈妈说这话的口气好似卖了小提琴和卖了半头猪或一袋多余的土豆没什么区别。劳拉那时虽小,却觉得这并非小事。虽然她自己没有任何音乐天分,她想象得出对一个音乐家而言,他的乐器一定是最宝贵的财产了。

一次,她单独和外公一起,她问道:“外公,你想你的小提琴吗?”

老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伤感地笑了,“我的小姑娘,我是想小提琴了。比起一切我失去的东西,最想念的就是那把琴。我还不是一点点地想,我一直在想,恐怕会一直想下去。但卖了它也是有道理的。人活着不能留住一切自己想要的,自私不好。”但劳拉不同意,他觉得外公理应拥有他亲爱的小提琴。没钱的悲哀似乎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外公放弃的不止是小提琴。退休后,他也放弃了香烟,因为他和外婆要靠微薄的储蓄过活,偶尔他那个发达了的煤商兄弟会给些钱贴补家用。但这或许是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事,他要接受别人的帮助,而不是帮助别人。

劳拉最早的记忆之一是外公穿过门,来到她们家的花园,穿着老样式的修身黑外套,戴着圆礼帽,胡子修得整齐,在阳光下闪光,胳膊下夹着个大西葫芦。

他每天早上都不会空手而来。有时带着一篮覆盆子和剥好的青豌豆,或者一小扎石竹和蔷薇,要不就是旁人给他的一只小兔子。

他进了屋,要是屋里什么东西坏了,他会去修。有时他从口袋里掏出只袜子开始补。他干活的时候会亲切柔和地叫他女儿的小名。有时劳拉的妈妈会向外公哭诉她的困扰,他站起身,抚摸着她的头发,擦干她的眼睛说:“这下好多了!哭出来就好了!现在你是我勇敢的小姑娘了!亲爱的,你要记住,上帝知道什么对咱们最好,虽然有时我们没法理会他的苦心。”

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因为外公长年的风湿越来越严重,每日的探访就停下了。起初是教堂对他来说太远了;然后劳拉家也太远了,然后他自家的路对面的花园也是无法企及的了,最终,他的世界缩小到他的病榻。他没有睡在楼下那间有四柱床,铺着深红和橘红色丝绸的被子的卧室里,而是睡在阁楼那个朴素的白色的床上。

他在那睡了三年之久,为的是让睡在楼下的外婆不被他风湿发作时翻来覆去的声音吵醒。像多数老人一样,他醒得早,他会早起生火阅读圣经,等外婆醒了,给她端上一杯茶。

渐渐地,外公的四肢老化,要是没人帮忙,他在床上翻身都困难。不能服务别人却要靠别人帮助的生活太难捱。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半天,疲倦的蓝眼睛定格在床脚那头墙上的一幅画上。除了这幅画有些色彩,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白色。那幅画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的场景,在耶稣荆棘的皇冠上写着字:这是我为你做的。在耶稣被刺穿流血的脚下写着“你为我做了什么?”

外公对长达两年的病痛折磨而毫无怨言,这种穿心刺骨的痛楚为他回答了“你为我做了什么?”的问题。

当外公睡着,躺着,被照料,凝视着那幅画的时候,外婆坐在楼下羽毛靠垫间读着《蝴蝶铃》《小说公主》或者《家庭先驱》。除了做家务的时候,她总是手不离书。她有一堆捆扎好的小说,随时准备和其他读者交换。

外婆汉娜年轻的时候非常美丽。村里人称呼她“霍顿村的美人”。她常告诉劳拉那时候她长及膝盖的金发,像件包裹她的金色斗篷。她还特别喜欢说自己和一个勋爵跳舞的故事。勋爵在他成年庆典的时候跳过了所有的朋友和佃户的女儿们,只挑了猎场看守人的女儿汉娜做舞伴。舞会结束前,他在她耳边轻语,说她是英国最标致的姑娘。

这样的赞美让她一生受用。不过此后就没任何下文了。勋爵是勋爵,汉娜只不过是个看守人的女儿。她是个穷女孩,但家长是正派人。真实生活中勋爵和穷人家的女儿不会有下文,在小说里就不同了。这也许是外婆喜欢小说的缘故吧。

劳拉实在难以把那个有着及膝的金发、穿着白罩衫和蓝丝带的少女与眼前的外婆联系起来。在她眼里,外婆是个瘦弱的老妇人,散开的银发,用梳子在耳边挽成一个髻。但外婆还是很耐看的。劳拉的妈妈说外婆的五官精致:“我妈妈躺在棺材里都好看。红润会褪去,头发会花白,但精致的五官会保持。”

劳拉的妈妈对劳拉的相貌非常失望。劳拉的外婆是公认的美人,她自己也美艳动人。自然她会期待自己的孩子承袭这种美貌。但劳拉是个姿色平平、身体瘦弱的孩子。村里人说她像只鹭,“净是腿和翅膀”,她的黑眼睛和大嘴在她的小脸上显得太突出。劳拉小时候唯一收到的称赞是个助理牧师说她“长着个聪明相”。但是所有的姑娘都宁可放弃这世上所有的聪明智慧来换鬈发和玫瑰花苞般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