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1/65页)
“那就不是猜中的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约四英寸长、一英寸宽、用防油纸包着的长方形条。他把它放到膝盖上,小心地拆开纸,然后举起来给他们细看。他们很有礼貌地靠上前去,发现它有一个光滑的茶绿色外壳。当他用指甲刮它时,它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这是糖衣,看见了吗?里面是牛奶巧克力。味道好极了,即使是溶化了也很好吃。”
他把手举得更高,握得更紧了。他们可以看见他的手指因为巧克力条的挤压而发抖。
“每个陆军士兵的背包里都有一块这样的巧克力。这是规定的,一律如此。”
双胞胎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大人对巧克力是不感兴趣的。皮埃罗说:“士兵是不吃巧克力的。”
他弟弟补充道:“他们喜欢的是香烟。”
“不管怎么说,为什么士兵们都能分到糖果而孩子们却分不到呢?”
“因为他们要为国而战啊。”
“可我爸爸说不会有战争了。”
“呃,那他错了!”
马歇尔变得有点急躁。罗拉连忙安慰道:“也许会有战争的吧。”
他抬头朝她一笑,说:“这场战争叫做阿莫大军。”
“Amo amas amat.”她说。
“说得对极了。”
杰克逊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买的东西都一律以O结尾的呢?”
“是啊,这样实在太无聊了。”皮埃罗说,“譬如Polo和Aero。”
“还有Oxo和Brillo。”
保罗·马歇尔一边把巧克力递给罗拉,一边说道:“我觉得他们想告诉我他们什么也不要。”
罗拉一脸严肃地接了过来,然后瞪了双胞胎一眼,仿佛在说“你们活该”。他们明白了其意。他们现在不能再为阿莫争辩了。他们看到她的舌头卷过糖衣时泛绿色。保罗坐在扶椅上,身子往后一靠,两手搭成尖塔形靠在脸上,专注地望着她。
他跷起二郎腿,又放了下来,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咬一下。”他轻轻地说,“你得咬上一口。”
糖果被她洁白的利齿咬开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露出了白色的糖衣层和黑黑的巧克力。正在这时,他们听到楼下一个妇人对着楼上叫唤,接着又听到她叫了几声,声音更加坚决。这一次,他们终于听出了这声音,他们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阵惶惑。
罗拉含着满嘴的阿莫牌巧克力,笑道:“是贝蒂在找。洗澡时间到了。快去呀,快去!”
第六章
午饭后不久,艾米莉·塔利斯在确信妹妹的孩子和布里奥妮都已乖乖地吃了饭,并且答应至少在两个小时内不去游泳池后,就马上逃离了午后强光的灼热,躲进了清凉、幽暗的卧室。这时她没有感到疼痛,还没呢,但在疼痛袭来前她就开始退避了。她感觉有些像小针眼似的亮点在眼前晃动,仿佛这个一目了然的破败世界正衬映在一束强光中。她感到右边的头顶很沉重,就像有一只酣睡着的动物懒洋洋地蜷缩在那儿。然而,当她用手拍拍头部,它好像又从现实空间的坐标中消失了。其实,它就在头的右顶部。在她想象中,她可以踮起脚尖,举起右手就能触摸到它。现在重要的是不要去招惹它。一旦这个懒惰的家伙从边缘移向中心,刀割似的痛苦就会驱除她所有的思想,那今晚她就没有机会与利昂和家人共进晚餐了。这个动物对她没有恶意,它只是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罢了。它像一头被困的美洲豹那样移动:它从无聊困顿中醒来,只是为移动而移动,毫无缘由,毫无意识。她仰卧在床上,没有垫枕头,在伸手可及之处放着一杯水。在她的旁边,还有一本她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法看的书。一长束黯淡的日光照射在窗帘盒上方的天花板上,那是沉沉黑暗中惟一的亮点。她忧心忡忡,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刀尖上似的。她知道,心里恐惧就无法入睡。她惟一的希望就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她浮想联翩,想到了屋子和花园上空升腾起的无边热气。这一股股热气像烟一样笼罩了伦敦周围各郡,让农场和小镇透不过气来。她又想到了正载着利昂和他的朋友回来的灼热的铁轨,还有那节烘烤人的黑顶车厢,他们俩就坐在窗边。晚餐她已预定了一份烤肉,但现在看来,吃烤肉实在太过闷热了。她仿佛听到屋子吱吱嘎嘎的乱响,像是在膨胀似的。或者难道是房屋的椽子和柱子在变干收缩,正在与泥瓦较量?是啊,萎缩,一切都在萎缩。比如利昂的前途。那时,他父亲帮他在政府部门谋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做公务员什么的。可他却拒绝了这一机会,而宁愿在一家私人银行做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活着也只是为了周末,为了八人划艇。要不是他生性讨人喜爱,容易心满意足,又有事业有成的朋友云集周围,她会对他更加恼火的。他英俊帅气,人见人爱,没有烦恼,没有雄心壮志。也许有一天他会带一位朋友回家,让他和塞西莉娅结婚,假如在格顿女子学院的三年时光能为她的姻缘增加点筹码的话。她喜欢独处隐居,喜欢在卧室里吸烟,喜欢莫名其妙地怀旧,念念不忘曾与她共居一室的戴眼镜的新西兰胖女孩,抑或这是一个骗局?塞西莉娅常用亲昵的行话描述她心目中的剑桥:学堂、少女舞蹈、文学士考试、自我崇拜式的寻访贫民窟、在电火前烘烤弹球、两人合用一把梳子等等。这虽没让艾米莉怎么嫉妒,但却让她有点恼火。她十六岁以前一直是在家里受教育的,后来被送去瑞士。由于经济拮据,原本两年的学习被缩减为一年。她清楚,女子在大学里的所有表现都是十分幼稚的,女大学生最多只能算是一只天真的云雀。正如在社会巡游中,女生们的八人划艇只是在衣冠楚楚的男生们旁边装模作样罢了。他们甚至不给女生授予适当的学位。七月,塞西莉娅带着让她失望透顶的期末成绩回家时,既没有工作,又没有技能,还得找个丈夫,继而成为母亲。而她那些女学究老师们——一个个有着可笑的绰号和“可怕”的名声——能给她些什么主意呢?那些自尊自大的女人,以其最温和、最胆怯的古怪在当地流芳百世:她们前面领着狗,后面牵着猫,她们骑着男式自行车到处闲逛,她们在街上边走边吃三明治。这一代过后,这些愚昧无知的淑女早已寿终正寝,但她们在贵宾餐桌上仍受人敬仰,仍被人轻声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