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第4/8页)

“细路女”三个字,被你说得极温柔。说完,你转身即走。

说起来,如果不是第二天看到狗仔队拍的照片,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自此后,我一天收到一束黄玫瑰。附一张卡片,上面是我念过的一句台词。

风言风语。Ann第一次跟我翻了脸。

Ann说,现在你的人,是公司给的。不是你自己的。

我说,我们合约上写得清楚,五年不恋爱。现在已经过了。

Ann说,你要现实一点儿,漫说他只是分居,就是他老婆死了,续弦也得是拿得出手的名门千金。又怎会轮到你?

有一次,你忍不住了。问我,为什么没说过,想要个名分。

我想一想,说,怎么没想过,我想要个名分,是你心里的“细路女”。

你用力搂一搂我,没再说话。

是的,我自生下来,何曾做过别人的细路女。

七岁上,妈死了。爸一个人带我和我弟,打打骂骂过生活。长到十六岁,怀了邻校男生的孩子,退了学。我想留,那男孩的爸妈双双跪在我面前。我跟着他们去打掉了。那个月,人像失了魂。

有天夜里,睡得迷糊,闻到浓浓酒气。醒过来,看见爸红着眼睛,盯着我。他一把掀开我被子。我一惊,跳下床就往外跑,听他带着哭腔喊,为什么别人动得,我自己……

我跑到姑婆家。姑婆抱了我哭,说,走吧,这家留不住你了,走越远越好。

在你以前,没人叫我“细路女”。

我知道Ann接到我的电话做了什么。一网打尽,全港的媒体来得这么全,好像是开发布会。我和你一样,没试过血淋淋地被堵在床上。

我知道你爸花了上亿,买了有你入镜的照片。徒留下我一个人,惊慌失措的脸。

我不知道,Ann和Sabrina背后有交易。我和Sabrina分别被传与人不合。唯独彼此像是惺惺相惜的姊妹花。本来也没什么不对,何必呢。戏路本就不同。我演我的烈女,她扮她的荡妇。井水不犯河水。

最后一次见Ann。她要我暂时放弃几个广告代言,说是另有打算。我没问为什么。

临走时,她在我耳边轻轻说,Sabrina需要一个对手,才能水涨船高。现在她起来了,不需要你了。

这回拜天所赐,还顺带灭了你的豪门梦。

毕其功于一役。这么多年。

现在,所有的媒体口径一致,之前说处心积虑要名分,要让你蹚浑水,不好。于是改版本为我走火入魔,被只马骝吓癫,自编自导独角戏。

好,那我就将这独角戏演下去。

只是在这里没观众,没人听,没人看。

外面看不见我,我看得见外面。

外面有条河。你信吗,或许我们没留意过,西港还有这样安静的河。好像我老家高雄的一条河。小时候挨了打,跑出去,我就坐在那河边,直坐到天黑。

不知道那只猴子,现在怎样了。

报纸上写,饲养员说猴子自己开了密码锁逃出来。这故事大概没人会信。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相信那男孩的话。

或许因为,我看过它的眼睛。

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二 多云转阴

亚黑,你走了。我知道,是老豆[5]送你走的。我看到他用香蕉把你引出去。我没有出声。

你不要怪老豆,他心里也很难过。老豆很不容易,我们家很穷。你吃得又太多了,老豆养不起。

等我长大了,就出去揾工。赚钱。赚了钱,我就把你找回来。你要等我呀!!!

这是童童最后一篇日记。

如果不是看到这本日记,他可能至今都不知道,他送那只猴子走的时候,童童其实是醒着的。

他愣愣看着女儿的遗像,细眉细眼,嘴角微微上扬。他看着看着,再次心疼地哭出来了。

这是为给童童申请“行街纸”[6]拍的照片。

童童来西港后还没拍过照。那天天气很好。他跟楼上许家阿婆借了轮椅,推了童童上街。大概很久没有出门了。童童一直在笑,笑得没缘由。见什么都笑,士多店、街心公园、来往的行人和狗。只是看到背了书包下学的孩子,她才沉默了一会儿,远远地看他们。看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是笑的。

到了照相馆,童童却笑不出了,偷偷跟他说,阿爸,我好害怕。他说,乖女,不怕,告诉照相的伯伯,你几岁了?

照相伯伯就问,是啊,小朋友,你几岁了?

童童想一想,说,七岁。

伯伯就明白了,就说,乖啦,伯伯没听清哦,小朋友几岁?

童童回头看一看他,转过身,安静地回答,七岁。

伯伯按下了快门。说“七”的时候,童童嘴角扬起,好像在微笑,露出白白的牙。童童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这两排整齐的白牙和笑,是他熟悉的。阿秀也有这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