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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下来的片刻正好让房间的每个人听到礼堂后门吱呀地打开了,听到一声清晰、缓慢、拖沓的脚步从光秃秃的木地板上走来。大家都转过头,说话的嗡嗡声完全消失。有人轻声说,“是劳曼克思。”这声音尖刻响亮地划过房间。

他从门里穿过来,然后又关上,朝前走了几步,在门槛不远处坐了下来。他身高差不多超过五英尺,体形有些怪异地扭曲。左侧肩膀隆起一小块包,直到脖子跟前,左臂在体侧松弛地垂着。他的上半身很粗重,而且有些弯曲,所以,看上去他好像在顽强地维持着某种平衡。他双腿细瘦,走路时僵硬的右腿总是抽搐地拉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站着,垂下长着金发的脑袋,好像要查看擦得极其锃亮的黑皮鞋和褶缝清晰的黑裤子。接着他又抬起头,右臂向外猛然伸出去,露出一段浆洗过的白色袖口,上面带着金边。他的长长的苍白的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烟。他深深地抽了口烟,吸进去,然后又吐出一长溜细细的烟雾。这时大家才看清他的脸。

这是一张像万人迷的脸,又长又瘦,不停地摆动着,然而五官极为分明;他的额头又高又窄,布满粗壮的筋脉,长着一头厚厚的波浪式的头发,颜色像成熟的小麦,从额头向后铺过去,有点像戏里的大背头。他把烟扔到地板上,在鞋底下踩了下,然后开始讲话了。

“我是劳曼克思。”他停顿了下,声音既华丽又深沉,咬词清晰准确,还带点戏剧性的宏亮。“我希望没有打搅大家开会。”

会议继续进行,但没有人关注戈登·费奇讲的什么。劳曼克思一个人坐在房间的后面,吸着烟,望着高高的天花板,明显不在乎不时转过来看他的人头。会开完后,他仍然坐在椅子里,让同事们走到他跟前自我介绍,说些不得不说的话。他逐一简短地跟每个人打一下招呼,带着一种奇怪的嘲讽般的彬彬有礼劲儿。

随后的几个星期,情况已经很明朗,劳曼克思并不想迁就自己去适应密苏里哥伦比亚的社会、文化、学术规矩。虽然他对同事的态度和气中略带嘲讽,自然既不接受也不排斥任何社交邀请。他甚至也不参加克莱蒙特院长每年一度的家庭露天聚会,尽管这项活动早已成为传统,出席几乎成为某种义务。在大学的音乐会或者讲座上也看不见他的人影。据说他的课讲得非常生动,还说他在教室里的举止荒诞不经。他是一个颇受欢迎的老师,休息时间,学生们都围在他的讲桌周围,在大楼里都跟在他后面。据说,他偶尔会邀请几拨学生到自己的房间,以谈话和弦乐四重奏的唱片招待大家。

威廉·斯通纳挺想多了解他,可是不知如何着手。他有什么想要说时就去找他讲,邀请他吃晚饭。当劳曼克思像对其他任何人一样回答他——讽刺性的礼貌和不带主观色彩——当他拒绝吃晚饭的邀请时,斯通纳就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施。

过了些时间,斯通纳才找到了霍利斯·劳曼克思吸引他的根源。从劳曼克思的狂妄,不拘一格,开心的尖酸劲中,斯通纳看到,虽然经过变形,但仍然辨认得出,其中有他朋友戴夫·马斯特思的影子。他希望像跟戴夫那样跟劳曼克思聊天,可是做不到,即便他内心对自己承认了这个愿望。青年时代的青涩还没有从他身上消退,但是可能缔结这份友谊的渴望和直率已经不在。他知道,自己希望的东西不可能实现,这样的认识让他心里很难过。

晚上的时候,清理完家,洗好晚餐的碗碟,把格蕾斯放进支在起居室角落一个摇篮的床上时,斯通纳又开始修改自己的那本书。到年底时,那本书终于写完,虽然自己还不是完全满意,他还是寄给一家出版社。让他惊讶的是,这本学术研究著作被接受了,而且计划1925年秋季出版。凭借这本尚未出版的书作助力,他升为助理教授,并被授予终身教职待遇。

他的升职确认书是在那本书被接受后几个星期到的,因为有了这份确认书,伊迪丝宣布她和孩子到圣路易斯住上一周,看看自己的父母。

还不到一星期,伊迪丝就又回到哥伦比亚,依然苦恼、疲倦,但流露出某种镇定的得意感。她缩短了逗留的时间,是因为母亲照料一个婴儿太辛苦了,而且行程又让她累极了,根本就没法自己照顾格蕾斯。不过,她还是有些收获。她从包里抽出一叠纸,把一张小纸条交给斯通纳。

这是一张六千美元的支票,是给威廉·斯通纳先生和夫人开的,用狂放、几乎认不清楚的霍勒斯·博斯特威克的手书签的名。“这是什么?”斯通纳问。

她又把另外几张纸递给斯通纳。“是一笔贷款,”她说,“你全都得签名。我已经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