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他们比原计划提前两天返回哥伦比亚。由于与外界隔绝,两个人既烦躁又压抑,好像一起在一座监狱里散步。伊迪丝说他们真的应该回哥伦比亚了,这样斯通纳就可以准备要上的课,她也可以开始着手让两人在新家安顿下来。斯通纳马上同意了——同时心里告诉自己,一旦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生活在他们认识的人和熟悉的环境中,很多事情会更好办些。当天下午,他们就收拾好东西,夜里乘上去哥伦比亚的火车。

结婚前匆促、茫然的那几天,斯通纳在距离大学有五个街区远的地方,在一幢类似谷仓的老房子里找了间空置的二层的公寓。里面黑洞洞的,家徒四壁,带一间小卧室,一间小厨房,一间有着高高的窗户的宽敞的起居室。有段时间,一个艺术家,大学里的一个老师住在那儿,不是那种太爱干净的人。黑暗、宽木方镶嵌的地板上留下漂亮的黄色、蓝色和红色斑点污迹,墙壁被涂抹过,脏兮兮的。斯通纳感觉这个地方很浪漫,又够宽敞,断定是个开始新生活的好地方。

伊迪丝搬进这间公寓,好像这是个敌人,需要征服。虽然不习惯体力劳动,她还是亲自从地板和墙壁上刮掉大部分涂画,刮掉她想象无处不隐藏着的脏东西。她的双手已经长出水疱,脸庞变得有些扭曲,眼睛底下露出两个黑黑的小坑儿。如果斯通纳想帮帮,她会很倔强,嘴唇紧闭,摇摇头。他的研究工作需要时间,她说,这是她干的活儿。斯通纳强行要帮忙时,她几乎要恼怒起来,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既不解又无奈,索性不帮了,只好在伊迪丝继续笨手笨脚地刮擦闪亮的地板和墙壁时,自己站在边上郁闷地看着。她还要缝补窗帘,然后歪歪扭扭地挂在高高的窗户上,还要修补、涂刷、再涂刷他们开始积攒的旧家具。虽然开始时她默默不语干得十分卖力,等斯通纳下午从大学回到家里时,她已精疲力竭。她会强撑着准备晚饭,吃上几口,然后咕哝一声就消失在卧室去睡觉了,像个被麻醉过的人,睡到斯通纳第二天早上去上课才起来。

不出一个月,斯通纳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了。不到一年,他已经不抱改善的希望。他学会了沉默,不再固执地去爱。如果他要跟伊迪丝说话,或者在温柔的冲动下想抚摸,她就躲开,沉溺在自己的内心里,变得沉默寡言,强忍着,然后会连续好几天强迫自己达到新的疲惫极限。出于两人都有而不曾明说的执着,他们还同睡一张床。有时,晚上睡着的时候,她会不知不觉地活动过来挨着他。然后,有时,他的决心和学问在自己的爱面前粉碎了,就爬到她身上。如果她从睡眠中被彻底弄醒了,就会很紧张,很僵硬,以某种熟悉的姿态朝两侧转着脑袋,把头埋在枕头里,强忍着侵犯。在这种时候,斯通纳就尽可能迅速地表演着自己的爱,痛恨自己的轻率,后悔自己的激情。伊迪丝经常因为睡觉的缘故处于半麻木状态;接着又变得消极被动起来,似睡非睡地咕哝着,他不知道是表示抗议还是吃惊。斯通纳开始渴望看到这种罕见和难以预测的时刻,因为在那种睡瘾般的静默中,他可以欺骗自己找到了某种回应。

斯通纳没法告诉伊迪丝,认为她不幸的根源在哪里。每当他尝试指出,她就把他说的那些话当成对她的不当和私心的回敬,就开始病态地疏远他,像做爱时表现出的态度那样。斯通纳责怪是自己的笨拙导致了这种疏远,对她的感受自己负有责任。

他以某种从绝望中酝酿出的安静、冷酷无情态度,试验过好多取悦她的小窍门。他经常给她买些礼物,她会冷淡地接受下来,有时漫不经心地聊一聊他们的开支;他带她去散步,到哥伦比亚周边树木葱郁的乡下去野餐,但她很快就厌倦了,有时还会生病;他会像求婚期间那样谈谈自己的工作,可是她的兴趣又慢慢变得敷衍和任性。

最后,虽然斯通纳知道她怕羞,还是尽可能温柔地坚持说他们要开始热情地招待朋友。他们搞了一个非正式的茶会,请了系里的几个年轻讲师和助理教授。还举办过几次小型晚餐聚会。伊迪丝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表明自己开心了还是不开心,但是她为这些活动做准备时如此疯狂和痴迷,等客人一到,却会因为劳累和疲惫而表现得近乎歇斯底里。不过,除了斯通纳,没人真正发觉这点。

伊迪丝是个不错的女主人。她神采飞扬、轻松自如地跟客人们说话聊天,弄得斯通纳觉得她好像成了个陌生人,而且客人在场的时候,她跟他讲话时的那股亲密和爱抚劲儿常常让他吃惊。她管他叫威利,这奇怪地让他很感动,有时还会把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