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誉和盛名

门:我们来谈谈一个令人不快的题目:声誉。你成名之后,结识了不少朋友,这些新的友谊是否同那些旧的同样深厚?你能否察觉什么时候这种友谊是真诚的,什么时候仅仅是由于你的声誉的吸引?

加:有好几年,我就按《百年孤独》问世前后结交这个划分标准,把我的朋友分成两大类。我这么做的意思很明白:我觉得我的旧友更加可靠,因为他们是由于种种原因成为我的朋友的,而不是因为我成了名才高攀我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渐渐发觉我错了:结交朋友的原因纷繁复杂,而由于某人的声誉的吸引,应该说也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当然啰,这里面包含两层意思。如今,我本人也结识了许多过去不可能结识的名人,我是由于慕名,也仅仅是由于慕名,而结识他们的,后来又跟他们交上了朋友,因为我发现了我们的相似之处,这种相似同我们的名气毫无关系。所以,我们可以说,在这个意义上,声誉是积极的,因为它提供了建立友谊的众多机会;而如果没有声誉,这种友谊恐怕是不可能建立的。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我的新交很亲切,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在《百年孤独》出版前结交的老朋友仍然是特殊的;我们仿佛某种秘密的共济会,对往昔怀有相同的感情这个几乎不可摧毁的黏合因素使其得以巩固。

门: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的声名多少已经改变了你和他们的关系?举一个例子:你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给他们写信了。

加:不错。不过,我现在不像过去那么天真地对任何人都吐露心事,倒不是因为在声誉带来的不确定性中做不到这样,而是因为生活最后总是使人变得不如以前天真。确实,我从十几年前就不再给人写信了,不过我不仅不给我的朋友们写,也不给其他任何人写。自从我偶然发现有人把我的私人信件卖给美国某个大学作为档案材料,我就不写信了。发现我的信件竟然也沦为了商品,我感到极其沮丧,从此再也不写信了。

门:你现在总是给朋友们打电话……

加:为了和朋友们聚会相处,有时我也做环球旅行,这样做虽然花费贵得离谱,但也是我珍视友谊的又一个证明。

门:在你新近结交的朋友中间,有些人是国家首脑。据我所知,他们之中有的人还向你请教,倾听你的意见。你内心对于政治难道没有欲望?或者说,你内心难道没有对权力的隐秘的迷恋?

加:没有。事实是,我只是对于生活有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激情,而政治仅仅是生活的一个方面,而且不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方面。我常常想,如果我出生在一个不像拉丁美洲那样有那么多政治问题的大陆,我是否会去过问政治。我的意思是说,我认为自己只是个应急政治家。

门:你们这一代拉丁美洲作家都关心政治,而你更为突出。以你与一些国家首脑的友谊为例。

加:我和他们的关系,更多的是声誉(无论是他们的还是我的)带来的广泛的社交机会所衍生的结果,但是我同他们中的某些人的友谊,却是因为我们个人之间意气相投,跟权力或声誉全然无关。

门:你不认为你内心对权力有一种隐秘的迷恋吗?

加:是的,我对于权力有着强烈的迷恋,但并非隐秘的迷恋。恰恰相反,我认为,对于权力的迷恋在我笔下的许多人物身上,甚至在批评家们最容易忽视的乌尔苏拉·伊瓜兰身上,都是显而易见的。当然,这也是《族长的秋天》的价值所在。毫无疑问,权力是人类雄心及意志的最高表现。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作家对于某种影响——有时甚至是决定——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的因素无动于衷。

门:那么,就你个人而言,是否曾经有过获取权力的欲望?

加:从未有过。我这一辈子经历的许多事证明,我总是彻底避开各种级别的所有权力,因为我缺乏相应的天赋、修养和决心。这是任何一种职业都必须具备的三个基本条件。我认为,作为一个作家,这三个条件我倒都具备。对于个人命运的错误选择也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

门:你和菲德尔·卡斯特罗私交很深。你本人如何看待你和他的友谊?这种友谊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是由于你们两人政治观点相似呢,还是因为他和你都是加勒比人?

加:你仔细听着,我和菲德尔·卡斯特罗亲密的、以真挚的感情维系着的友谊是从文学开始的。一九六〇年我们在拉美通讯社工作的时候,我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跟他打过交道。我当时觉得,我们没有多少话可讲。后来,我成了著名的作家,他成了举世闻名的政治家,我们双方怀着非常尊敬、友好的心情见了好几次面,不过当时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能超越我们在政治倾向上的亲近。大约六年前的一个清晨,卡斯特罗对我说他要回家去了,因为还有一大批文件等着他去批阅呢。他对我说,那个不可推卸的责任真使他厌倦透了。于是,我就建议他阅读一些风趣和文学价值兼而有之的书籍,以便消除批阅行政文件所带来的疲劳。我提了许多书名,惊奇地发现他几乎全都读过,而且他对这些书还都有很好的见解。那天清晨,我发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原来菲德尔·卡斯特罗竟是一个贪婪的、热心的读者,他对各个时期的优秀文学作品都十分熟悉,而且态度还极其认真。即使在十分困难的处境中,他也总是手不释卷,以便在有暇时阅读。清晨四点钟,我们相互道别,我给他留了一本书。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钟,我重新见到他时,他已经把整本书读完了。要知道,头天晚上我们还聊了一晚上啊。另外,他还是一个非常认真、非常仔细的读者,他会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找出矛盾和错误的细节。他读完《一个海上遇难者的故事》之后,立即来到我住的旅馆,只是为了告诉我书中有一处船只航行速度的计算错误,因为船只到达的时间绝不可能如我在书中所说。他说的有道理。所以,后来在发表《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之前,我就把原稿给他送去,他阅毕当即指出了我在关于猎枪的细节描写中的一个错误。人们可以感觉到,他喜爱文学,他在这块天地里感到心情舒畅,他还喜欢推敲他越来越频繁的演说的文学形式。有一次,他不无忧愁地对我说:“我来世真愿意当一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