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第3/4页)

因此,我写出了《百年孤独》仅仅是由于我发现了现实,我们拉丁美洲的现实,我在观察时摆脱了历来的理性主义者和斯大林主义者为了更加省力地理解拉丁美洲而强加的条条框框。

门:那么夸张呢,在《百年孤独》、《族长的秋天》以及你最近发表的几个短篇小说里运用的夸张表述,也是现实中就有的?还是一种文学创造?

加:不,夸张实际上也是我们拉丁美洲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的现实是十分夸张的,常常使作家们面临非常严肃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词汇贫乏。如果我们说起一条河流,那么一个欧洲读者所能想象的最长河流就是全长两千七百九十公里的多瑙河,他们怎么能够想象宽阔浩瀚、在有些地方一眼望不到对岸的亚马逊河呢?对于欧洲读者来说,暴风雨这个词是一个概念,而对于我们来说是另一个概念;雨这个词也一样,在他们的头脑中同滂沱如注的热带暴雨毫不相干。炽热沸腾的河流、震天撼地的暴风雨,以及能把房子卷上天空的龙卷风,这些都不是人的创造发明,而是存在于我们世界中的大自然的巨大威力。

门:好吧,你发现了神话、魔幻事物、夸张手法,而这一切都来源于现实;那么,语言呢?《百年孤独》中的语言极其丰富多彩,这种语言风格,除了《格兰德大妈的葬礼》这个短篇,在你以前的作品里是没有的。

加:说来也许有点儿自夸,但是说实在的,我早就有驾驭这种语言的能力了,恐怕从我创作伊始就具备了,只是我一直没怎么用。

门:你是否认为作家能像一个人一天换一件衬衣那样,写一本书就换一种语言?你不认为语言实际上就是作家本身的一部分吗?

加:不,我认为技巧和语言都是工具,它们取决于作品的主题。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以及《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的几个短篇里,我使用的语言简单明了,朴实无华,讲求效果,那是我写新闻报道时使用的语言。而《百年孤独》则需要一种更加丰富多彩的语言,使另外一种现实得以入驻,这种现实,我们一致同意称之为神话现实或魔幻现实。

门:《族长的秋天》情况如何?

加:为了摆脱在《百年孤独》中使用的语言,我不得不另找一种。

门:《族长的秋天》是一首散文诗,这是受了你的诗歌修养的影响吧?

加:不,那主要是受了音乐的影响。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听的音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门:你最欣赏哪种音乐?

加: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最欣赏的是贝拉·巴尔托克以及各种加勒比民间音乐。这两者的混合不可避免地呈现出爆炸性的效果。

门:你还说过,这部作品里有许多民间常用的俚语和暗语。

加:是的,从语言这个角度来衡量,《族长的秋天》是我所有长篇小说中最通俗的一部,同加勒比地区的主题、习语、歌曲以及谚语最为接近。书中有些句子只有巴兰基亚的汽车司机才能看懂。

门:你如何看待你过去的作品,举例说,你最初出版的几本书?

加: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是带着慈父般的柔情看待我早期的作品的,仿佛回忆已经长大成人、离开家庭的子女。我觉得我的早期作品就像去了远方、举目无亲的孩子。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小伙子写这几本书的时候所遇到的种种困难。

门:这些困难你今天轻而易举就能解决了。

加:是啊,这些困难今天算不上困难了。

门:在你的早期作品和后来使你举世闻名的作品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加:有的,我自己也觉得有必要了解这种内在联系并加以保护。

门:哪一部是你最重要的作品?

加:从文学的角度来讲,我最重要的成果,能使我免于被遗忘的是《族长的秋天》。

门:你还说过,这是一部在写作时最使你感到幸福的书。为什么呢?

加:因为它是我一直想写的一本书,而且,我在这本书里尽情地抒发了我个人的看法,做到了畅所欲言。

门:当然是精心编排的啰。

加:那当然。

门:这本书你花的时间最多。

加:总共十七年。而且还两易其稿,第三次才写成功。

门:那么是你最好的书了?

加:在创作《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之前,我认为我最好的长篇小说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部小说我写了九次,我觉得,在我的所有作品里,它是最无懈可击的。

门:你现在认为《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最好啰?

加:是的。

门:你是从哪个方面来衡量的呢?

加:我是从这个方面来衡量的,在这部作品里,我真正做到了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情况我过去从来没有遇到过。在别的作品里,主题常常会牵着我的鼻子走,人物会挑选另一种生活,而且想怎么干就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