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

门:你确实这么认为吗?

加:是的,我这么认为:一般而言,一个作家只能写出一本书,不管这本书卷帙多么浩瀚,名目多么繁多。巴尔扎克、康拉德、梅尔维尔、卡夫卡都这样;自然,福克纳也不例外。有时,一个作家的某一本书比他的其他几本书显得更加突出,因而使人以为他此生只写了一本书,或者说,只写了一本重要的书。有谁知道塞万提斯的短篇小说?我们不妨举个例子,有谁知道《玻璃学士》这个短篇?尽管时至今日这个短篇像作家的其他优秀作品一样,读来依然饶有兴味。在拉丁美洲,罗慕洛·加列戈斯由于他的《堂娜芭芭拉》而饮誉文坛,其实这部小说并不是他最优秀的作品。而阿斯图里亚斯则因其《总统先生》而闻名遐迩,但依我看,这部小说糟透了,远不如他的《危地马拉传说》。

门:如果一个作家一生只能写出一本书,那么,你的是哪一本?是描写马孔多的书吗?

加:情况并非如此,这你是知道的。我只有两部小说——《枯枝败叶》和《百年孤独》,还有收在短篇小说集《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的几个短篇背景是马孔多。其他几部作品,如《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则以哥伦比亚另一沿海小镇作为人物的活动舞台。

门:一个见不到火车、闻不到香蕉味的镇子。

加:不过倒是有条河,只有坐小船才能到那个镇子。

门:如果不是写马孔多的书,那么,你唯一的书是哪本?

加:描写孤独的书。请你注意,《枯枝败叶》中的核心人物一辈子就是在极端孤独中度过的,可谓是生于孤独,死于孤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的人物也是孤独的。每个星期五,上校和他的老婆,还有他那只斗鸡,眼巴巴地等着有人给他送退伍金来,可总也等不来。《恶时辰》里的那个镇长也是孤独的,他得不到老百姓的信任,饱尝了权力的孤独的滋味。

门:就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和族长一样。

加:一点儿不错。孤独是《族长的秋天》的主题,显然也是《百年孤独》的主题。

门:如果说,孤独是你所有作品的主题,那么,这种占压倒性优势的情感应该从何处追根溯源?也许从你的童年时代?

加:我认为,这是一个人人都会遇到的问题。每个人都有他表达这种情感的方式和方法。许多作家,其中有些人是不自觉的,在他们的作品里只表达这种情感。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也是吗?

门:我也和你一样。你的第一本书《枯枝败叶》已经具备了《百年孤独》的雏形。今天,你对当年创作这本书的小伙子怎么看?

加:我对他有点儿同情,因为他当时写得非常仓促,以为此生再也没有写作的机会了,这是他唯一的创作机会,于是他就把当时学到手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这本书中,特别是他当时从英美小说家那儿学来的创作技巧和文学手法。

门:弗吉尼亚·伍尔夫、乔伊斯,当然还有福克纳。说老实话,《枯枝败叶》的写法跟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非常相像。

加:不完全一样。我运用了三种完全不同的视点,虽然没有给这三个人物起名,但他们的身份极易辨认:老头儿、孩子和女人。你如果留意的话,就会发现《枯枝败叶》和《族长的秋天》运用了同样的技巧,表达了同样的主题(围绕着一名死者运用各种视角)。只是在《枯枝败叶》中我还不敢大胆放手,内心独白写得过于刻板了。《族长的秋天》就不一样,我运用了“多人称独白”,有时一个长句就包含好几个人的内心独白。我在这本书里可以说做到了自由翱翔、随心所欲。

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那个写了《枯枝败叶》的小伙子。你那时是二十岁。

加:二十二岁。

门:二十二岁,当时住在巴兰基亚。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等别人下了班,深夜躲在一家报社的编辑部办公室里写出这部小说来的。

加:是《先驱报》。

门:对。那家报社的编辑部办公室我也很熟悉。霓虹灯、大吊扇,总是很闷热。外面是一条大街,充斥着低级酒吧。现在不是还管这条街叫“罪恶大街”吗?

加:对,罪恶大街。我当时就住在那里,在妓女出没的旅馆里歇脚。一个房间一晚上要一个半比索。当时我给《先驱报》写稿,写一个专栏给我三个比索,发一篇社论再给三个比索。我要是拿不出一个半比索付房钱,就把《枯枝败叶》的原稿给旅馆看门人作抵押,他知道那是我的重要文稿。许多年之后,我的《百年孤独》也写完了。我在来向我祝贺、索要签名的人群里认出了那个看门人,他还什么都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