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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懦弱。

但是我为你的懦弱感到羞愧。

我的力量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好处呢?

没有回答。但是有什么东西让查尔斯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圣坛屏走过去。透过它的一个木窗,他把目光投向圣坛上方的十字架。稍经犹豫之后,他穿过中门,经过唱诗班座位,步上通向圣坛桌的台阶。教堂另一端有微弱的光线透过来。他勉强能分辨出基督的面貌,但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移情现象。他看到被钉在那儿的是他自己……但是,很肯定,没有一点儿耶稣的崇高气质和博爱精神,只是被钉在那儿。

但又不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是被钉在别的什么东西上面。他有时候想到萨拉,于是他便仿佛看见自己被钉在她的身上,但是他在思想上并没有这种既是宗教的又是真实的亵渎神明的念头。确切一点说,她仿佛在他身旁,两人一起在那儿,似乎是在等待举行婚礼仪式,然而又另有打算。他一时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打算,接着,他明白了。

摆脱十字架!

查尔斯突然产生顿悟,看出了基督教的正确目标: 不是要颂扬这一野蛮形象,也不是因这样做可以得到某种实惠——赎罪,而把它挂在高处,而是要实现一个新的世界,在那新的世界里,被吊着的那个人可以被放下来,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到痛苦的龇牙咧嘴,而是胜利的安宁微笑。这胜利是靠活着的人奋斗得来的,他们也就能享受胜利的果实。

他站在那里,仿佛看透了当时的整个时代,那个时代的喧嚣的生活、严酷的现实和僵硬的社会习俗、被压抑的感情和浅薄的幽默、谨慎的科学和不谨慎的宗教、腐败的政治和不可改变的等级制度,都是他想实现他全部最深刻愿望的隐蔽着的大敌。欺骗他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爱和自由可言……也没有思想,没有目的,没有恶意,因为欺骗就是它的本性。它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这就是不断缠绕着他的恶毒的包围圈,带给他失败、软弱、痼疾、致命的缺陷,使他落到目前这步田地: 优柔寡断而脱离现实,沉湎于梦想而缺少人性,沉默不语,贪小惠而不采取行动。简直就是化石!

虽然他还活着,但他仿佛已经死了。

那情况就像走到无底深渊的边缘。

还有一个情况: 从他进入教堂开始,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且不只是这一次,而是每次进入空教堂都会有一种预感,即他不是独自一人,背后还站着许多别的会众。他回过头来对着中殿望去。

四下里静悄悄,长椅上空无一人。

查尔斯心里想: 如果他们真的死了,如果不存在死后灵魂的生活,我何必在意他们对我的看法?他们不会知道,也无从判断。

于是他实现了巨大的飞跃: 他们不知道,他们无从判断。

一直不断地搅扰着他的时代,给它造成了严重损坏的东西正是此时他所抛弃的东西。丁尼生的《悼念》诗第五十首把这一情况描绘得清清楚楚。请听: 

难道我们真的希望死者

依然亲近在我们身旁?

我们没有卑怯要隐藏?

没有内心惧怕的邪恶?

我曾经追求他的夸奖,

甚至敬重他的责备,

难道他会看清我隐藏的耻辱,

从而减少对我的爱?

我用虚假的恐惧错怪了死亡: 

爱难道因缺乏信心该受责备?

伟大的死神定有大智相随,

死者将把我看个透彻无遗。

请亲近我们,无论我们攀升或跌落: 

用你那比我们大得多的眼睛,

你像上帝注视着时光流逝,

宽容我们每一个人。

“伟大的死神定有大智相随,死者将把我看个透彻无遗。”查尔斯全力反对这两个可恶的论点,反对这种用倒退的方式走向未来的可怕欲望,反对用糊涂的眼光去注视已经逝去的前辈而不关注尚未出生的晚辈。仿佛他以前所相信的这么一点——过去以幽灵的形式存在,在他从未意识到的情况下已判处他在坟墓中度过一生。

从表面上看,这似乎进入了无神论,其实不然。它并没有贬低基督在查尔斯眼中的地位。相反地,它使基督活起来了,它使基督摆脱了十字架,如果不是完全摆脱,起码也是部分摆脱。查尔斯慢慢地走回中殿,转身背向那冷漠的木雕。但他并不是背弃耶稣。他又开始来回踱步,目光注视着地上的石板。他此时仿佛瞥见了另一个世界: 一种新的现实,一种新的因果关系,一个新的天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大量的具体幻象,像瀑布似的——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他想象的自传中的另一章。在另一个与此类似的脱离现实的时刻,你可能回想起来了,波尔坦尼太太在客厅里那只有大理石底座的镀金时钟敲了三下之后从天堂跌下,落到科顿太太手里。如果我不告诉你查尔斯此时想起了他的伯父,我就是隐瞒了事实的真相。基督并不会责备罗伯特爵士的毁掉婚约和造成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但是他的伯父还是会自责的。闯入他脑海的还有另外一幕: 贝拉太太与萨拉当面对峙。说来简直不可思议,他竟看出结果谁会更有尊严。因为欧内斯蒂娜会用贝拉太太的武器进行战斗,而萨拉……那双眼睛——将会如何吞下冷落和屈辱!她会默默地忍受那一切!使它们缩小成蔚蓝天空中小小的煤灰颗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