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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不习惯做连续表达,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说完一句话之后,都有一个奇怪的小停顿,是她自己在考虑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呢,还是要让查尔斯有插话的时间,他也说不清楚。

他低声说:“我明白了。”

“有时我认为他与那次沉船事故毫无关系。他是装扮成海员的魔鬼。”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他长得很英俊。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关心我,我是说他在养伤期间。他从不看书,比小孩子还糟。他很喜欢交谈,听别人说,也说给别人听。他说我做了傻事,他不理解我为什么还不结婚,诸如此类。我都相信了他。”

“总而言之,他勾引你?”

“你应该明白,我们总是用法语讲话。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我们之间所说的话都不很准确。我从没到过法国,听力不是很好,常常无法准确理解他说的话。这不能全怪他。或许是我听错了他的意思。他常常取笑我,但似乎并无恶意。”她迟疑了一下:“我……我甚至以此为乐。我不让他吻我的手,他说我心太狠。终于有一天我也觉得自己心太狠了。”

“于是从那以后你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只乌鸦飞到他们头顶上,黑色羽毛闪烁着光芒,在微风中缓慢盘旋,后来突然受惊悄然飞走了。

“我明白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她却只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

“你不可能明白,史密森。因为你不是女人。你不是一个生来注定要成为农夫之妻却被送去接受教育以培养成……地位较高的那么一个女人。向我求婚的事已经有过几次。我在多尔切斯特的时候,有个有钱的牧场主——此事不值一提。你不是天生尊重并热爱智慧、美丽、有学识的女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它,我没有权利追求这些东西,但是我心向往之,而且我不相信这一切全是虚荣……”她沉默片刻。“你从来没有当过家庭教师,史密森先生,一个年轻女人,自己没有孩子,却被别人雇去照顾孩子。你无法想象,那些孩子越是可爱,你的痛苦就越是无法容忍。你不要以为我这样说纯粹是出于妒忌。我爱小保罗和弗吉尼亚,我对塔尔博特太太除了感激和爱戴,没有掺杂别的情感,我甚至愿意为她或者她的孩子去死。但是,每天生活在家庭幸福的环境之中,以最近的距离亲眼目睹幸福的婚姻、家庭和可爱的孩子。”她停顿了一下。“塔尔博特太太恰好与我同龄。”她又停住了。“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虽然被允许生活在天堂里,但天堂里的一切我都无权享受。”

“其实你受的苦大家都有,只是各自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她令人吃惊地拼命摇头。他意识到已经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感情了。

“我的意思是说,社会特权不一定能带来幸福。”

“这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至少还有可能得到幸福,另一种是……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再次摇头。

“但是你肯定不能说,所有的家庭女教师都很不幸,或者都不结婚。”

“都跟我一样。”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打断了你的故事。请原谅。”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不是出于妒忌吗?”

她转过身,眼神有些紧张。他点点头。她从身边的陡坡上折下一小枝远志,蓝色的花朵像可爱天使的小生殖器。她接着说。

“瓦盖讷的身体恢复了。离开他回国只剩一个星期了。当时他已向我表示他爱我。”

“他要求你嫁给他了吗?”

她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困难。“曾经有过谈婚论嫁。他对我说,他回到法国之后将会升任一艘酒船的船长。他希望能恢复他和他的兄弟所失去的遗产。”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法国去。”

“塔尔博特太太知道这一情况吗?”

“她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人,而且还特别坦率。假如塔尔博特上尉当时在家……可是他不在。起初我不好意思对她说,后来是担心。”她又做了补充,“担心我说了,她一定会给我那样一个忠告。”她开始摘远志小枝上的叶子。“瓦盖讷的态度变得很坚决。他让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取决于他离开时我跟他一起走,甚至我的幸福也完全取决于此。他已经查清我的很多情况:我的父亲死在精神病院;我没有财产,没有亲人;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被迫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过着孤独的生活,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她把远志小枝放在一边,手指紧紧抓住大腿。“我一直过着孤寂的生活,史密森先生。命运似乎注定我永远不能和同等的人建立友谊,永远不能住在自己的家里,永远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主体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亲被宣布破产。我们的一切财产都被变卖。从那时起,我一直被幻觉所困扰,总觉得一切东西,包括桌子、椅子、镜子,都合谋来增加我的孤独。它们说,你永远不可能拥有我们,我们永远不属于你,而永远属于别人。我知道这是精神失常的表现。我知道,工业城市里也存在贫困和孤独,与之相比,我的生活已经算得上舒适奢侈了。但是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工会主义者们的疯狂报复行为时,我多少还可以理解,甚至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知道该在何处如何施行报复。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她的声音里逐渐产生出一种新的因素,那是一种强烈感情的体现,它部分地否定了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她用比较平静的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我恐怕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解释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