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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更为重要的一个考虑因素,乃是每个生物的机体之主要部分均由遗传形成。因此,虽然每一生物确凿无疑地能良好适应其在自然界内所处的位置,但许多结构对生命的现有习惯目前已无任何亲密的和直接的关系。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在历史长河里所有那一个个十年之中,聪明人总会选择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得以在此年代朝气蓬勃地生活。

——G. M.扬《时代素描》

午饭后,查尔斯回到白狮旅馆的房间里,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发呆。他的思绪太朦胧,无法描绘,但是含有神秘的成分。他隐约产生了一种失败感,这与在科布堤上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他在特兰特姨妈家吃午饭时说了些无聊琐事,还使用了典型的闪烁其词的手法;因为他无法确知自己对古生物学的兴趣是否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因为他对欧内斯蒂娜是否能像他理解她那样真正理解自己心中无数;最后他得出结论,也许仅仅是因为不知如何打发这个漫长而又下起雨来的下午而产生了漫无目的的情绪。当时毕竟才一八六七年,他也才三十二岁。他总是对生活提出过多的问题。

尽管查尔斯喜欢以年轻的科学家自诩,即使将来听到发明飞机、喷气发动机、电视、雷达的消息,也不会感到过分惊奇,但是如果对时间本身的看法发生了变化,他将会感到十分震惊。据说我们这个世纪最大的烦恼是时间不够用。正是因为我们感觉时间太少,而不是出于对科学的真诚热爱,也不是出于明智的选择,我们把全社会的大部分聪明才智和财富都用来寻找把事情做得更快的方法,似乎人类的最终目标不是不断逼近人性的完美,而是不断使闪电日臻完美。但是对于查尔斯和他的绝大多数同时代人以及与他社会地位相当的人士而言,世上的时间绝对是慢悠悠的。他们面临的问题不是安排好时间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是想出这样那样的事情去消磨自己所拥有的大量休闲时间。

今天,拥有财富的最常见症状之一是具有破坏性的神经官能症,而在他那个世纪则是平静的百无聊赖。确实,一八四八年的革命浪潮以及对业已销声匿迹的宪章运动者的记忆,仍然是那个时代背后的巨大阴影,但是,对许多人——包括对查尔斯——来说,那些遥远的议论和抱怨的最重要意义在于它们没有爆发出来。六十年代的繁荣是无可争议的,各种工匠,甚至劳工阶级都过上了丰足的生活,于是革命的选择从人们的头脑中几乎完全消失了,起码在英国是如此。不用说,查尔斯根本不知道,就在同一天下午,那位蓄大胡子的德国犹太人正在英国博物馆的图书馆里埋头工作,他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所做的研究工作会结出如此辉煌灿烂的红色果实来。如果你当时对查尔斯奢谈这种果实,或者它此后将产生的横扫一切的效果,他肯定不会相信你的话。尽管如此——其时为一八六七年三月——仅仅六个月之后,《资本论》第一卷就在汉堡出版了。

还有许多个人的原因,使查尔斯不可能跟多数人一样成为悲观主义者。英国的乡村绅士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酗酒打猎型的,第二类是学究式的收藏家。查尔斯的从男爵祖父属于第二类。他主要收藏图书,但在晚年却致力于发掘分布在他威尔特郡三千英亩土地上的完好无损的小土冈,耗费大量的金钱和全家人的大量精力。史前石桌、史前巨石、燧石工具、新石器时代的坟墓,凡此种种,他都孜孜以求地追寻着。他的长子继承他的遗产之后,凡是能搬得动的,他都毫不留情地把这些宝贝从家里清除出去。但是他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说成赐福也可以:他终生未能成婚。老人的次子,即查尔斯的父亲,分到了不少土地和钱财。

他父亲一生中只遇到过一件不幸的事情,年轻的妻子和死产婴儿一起死亡。那婴儿要是活下来,将成为当时一岁的查尔斯的妹妹。但是他咽下了悲痛。如果说他没能给儿子很多父爱,起码也给他请了不少家庭教师和操练军士。总的说来,他爱儿子仅次于爱他自己。他卖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土地,精明地把钱用于购买铁路股票,但同时也不明智地花在了赌桌上(他需要安慰的时候就去赌场,不找上帝)。简言之,他的生活方式让人觉得他是出生于一七○二年,而不是一八○二年。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是追求享乐……这也是他一八五六年去世的主要原因。这样,查尔斯便成了他的唯一继承人,不仅继承了他父亲日见减少的财产——后来由于铁路的迅速发展,这位赌徒终于捞回了自己的老本——而且最后还将继承他伯父的大笔遗产。一八六七年,尽管这位伯父的酗酒恶习又全面死灰复燃,但丝毫没有死亡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