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巴卡达巴(第3/11页)

镜子当中那个侏儒的未老先衰的面孔上带着深深的宽慰表情。

我又在抒发自己消沉的心情了,我们换个话题吧……不多不少,就在卖槟榔的老板一番话逗得“画儿辛格”去孟买之前的二十四小时,我的儿子阿达姆·西奈做出了决定,使我们能够跟着这个玩蛇的一起动身。就在一夜之前,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他毅然决然地断了奶,使得他那个当洗衣女人的奶妈大吃一惊,她不得不把剩下的奶挤到一个五升的人造黄油桶里去。长着招风耳朵的阿达姆不出一声,坚决不肯吸奶,而是(默不出声地)要吃正常的饭菜,米粥加炖得烂烂的小扁豆和饼干。仿佛是他决定让我抵达如今已经十分接近的我个人那个终点线。

这个不到两岁的小孩一声不响,却霸道得很,阿达姆从来不告诉我们他饿不饿,要不要睡觉,或者是不是想要大小便。他指望我们自己会知道。你不得不时刻注意他,我所以能在大限将至的种种征象中依然活下来,这也许正是其原因之一……在我被释放回来后的那段日子里我根本没法做别的事情,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儿子身上。“告诉你,队长,幸亏你回来了,”“画儿辛格”开玩笑说,“要不然这小的会把我们都变成保姆了。”我立刻就明白了,阿达姆是第二代具有魔力的孩子中的一员,他们将来长大了会比第一代厉害得多。他们不会去算命或者从星象中寻找自己的命运,而是在自己坚不可摧的意志的熔炉里锻造它。看着这个虽然不是我的骨肉但要比我亲生的孩子更加像是我的后代的孩子,我发现他那空灵清澈的瞳孔又是一面使我谦卑的镜子,它让我明白,从现在起,我的作用也会和其他那些没有多大用处的老头儿一样退居二线,也就是传统上那种回忆往事、讲述历史的作用……我暗中纳罕,不知道在全国范围内,湿婆的那些私生子是不是对不幸的成年人也是这样霸道。我眼前又出现了一大群强有力的可怕的小孩,他们成长着、倾听着、等待着,对那个时刻进行排练准备,到那时世界将会成为他们手中的玩物。(将来如何指认这些小孩呢,有个办法,他们的肚脐眼不是凹进去,而是凸出来的。)

不过现在该把正事说下去了。一个玩笑,最后一班火车一直向南向南向南,最后一次战斗……在阿达姆断奶后一天,萨里姆陪着“画儿辛格”来到康诺特大街,帮他玩蛇。洗衣女人杜尔加同意把我的儿子带到河边洗衣台阶那里去,阿达姆这一整天就望着那些有钱人的衣服里的精气全给捶打出来,又被那个女妖似的女人吸了进去。在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天里,热浪像蜜蜂一样回到了城里,我一心想着那个被推土机压扁了的银痰盂,心里难受得不得了。“画儿辛格”给了我一个装达尔达人造黄油的空罐子作为替代,我用这个来逗弄儿子,嘴里射出长长的槟榔汁,穿过江湖艺人聚居区里沉闷的空气,表演吐痰入盂这种高雅的技艺。尽管如此,我心中仍然不能释然。问题来了,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仅仅用来接受汁液的容器如此耿耿于怀呢?我的回答是,你绝不能低估一个痰盂。它原先是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客厅里高雅的摆设,后来又让知识分子练习人民大众的技艺,它在地窖里闪闪发亮,使纳迪尔汗的地下世界成为又一个“泰姬陵”;它虽然在一只旧铁皮箱里面积满了灰尘,却在我人生的每一时刻伴随我,它暗暗地吸收了洗衣箱中的事件、鬼魂的出现、冰冻和解冻、引流、流放,它后来又像个月亮瓣儿似的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从而使完成了转化。噢,保佑我的痰盂呀!噢,这个丢失了的美丽的容器,它盛满的不仅是吐出来的汁液,还有往事的回忆!如今我把它遗失了,心中感到万分痛惜。但凡有感情的人,谁不同情我呢?

……公共汽车上挤满了人,我和“画儿辛格”并排坐在后座,蛇篓子合法地放在他膝头上。汽车颠簸着隆隆驶过这个充满从神话中古代德里复活的鬼魂的城市,世上第一奇人脸上是一副憔悴的绝望神情,似乎远处一个暗房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一直到我回来之前,没人知道隐藏在‘画儿’爷内心的真正的恐惧在于他变老了,他的法术今不如昔了,他很快就会在一个他所不理解的世界当中随波逐流,无能为力。“画儿辛格”就像我一样,紧紧地依靠阿达姆这个小孩作为精神的支柱,仿佛那个孩子是一条又长又黑的隧道尽头的一盏明灯似的。“一个好孩子啊,队长,”他告诉我,“非常有气派,你几乎不会注意他的耳朵。”

但是那一天,我的儿子并没有跟我们一起去。

新德里的气味在康诺特大街那里向我鼻子里面直冲——J.B.芒哈拉姆广告发出了饼干的香味,剥落的石灰发出悲悲切切的白垩味。还有机动三轮车夫发出的悲伤的气息,因为汽油价格不断上涨,他们只好认命挨饿。还有车水马龙之中的圆形公园的青草气味,混在其中的还有引诱外国人到阴影底下的拱道里的黑市去兑换外币的骗子的气味。在印度咖啡馆门口的挑出帐篷底下可以听见无穷无尽的闲话,那里开讲的新故事里传来了不是那么好闻的气味,阴谋啦、婚姻啦、吵架啦,这些气味都同茶和蘸辣酱的油炸素馅饼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我在康诺特大街闻到的还有在附近乞讨的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女人,她就是以前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孙达丽。失去了记忆,只是面向未来,没有什么真正起了变化……我避开这些熟悉的气味,集中注意力去闻那无处不在的简单气味——也就是(人的)小便和牲畜的大便气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