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桑德班斯(第3/8页)

不过,“佛陀”起初并没有得到怀旧症眷顾。他常常盘腿打坐在一棵银叶树下面,他的双眼和心灵似乎是一片空白,在夜里他不再醒来了。但最后,丛林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有天下午,雨点哗哗打在树上,使得他们身上直冒蒸汽。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看见“佛陀”坐在他那棵树底下,正在这时一条瞎眼的透明的蛇游来在他脚后跟上咬了一口,将毒液注射进去。沙西德·达尔用一根棍子将那条蛇的头砸扁。“佛陀”从头到脚麻木不仁,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回事,他的双眼紧闭。在这以后,几个少年兵等着这个“狗人”死去,但蛇毒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接下来两天当中,他变得像树那样僵直,他的双眼发斜,看到的一切都倒反过来,右边的到了左边,像是镜子里的影像。最后他放松下来,眼中那种蒙眬的、心不在焉的神气不见了。我又回到了过去,蛇毒猛然的一击使我重新与往事合而为一,往事开始从“佛陀”的嘴巴里倾吐出来。随着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他的话也滔滔不绝,似乎就像季风雨那样下个不停。几个少年兵听他讲故事听得出了神,故事从午夜出生开始一直往后,讲个不停,因为他在重新收回过去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所有失去的往事,所有那些成千上万复杂的过程,正是这一切造就了他这个人。几个少年兵听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肯走开,他们贪婪地听他的故事,就像是从树叶上啜吸雨水一样。他说到了尿床的表弟,胡椒瓶的革命,妹妹那无比美妙的歌喉……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从前)曾经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弄清那些传闻是不是确有其事,但在桑德班斯丛林里,他们连叫也没有叫一声。

接下去讲到了迟来的爱情,以及贾米拉在卧室里的一簇光柱底下。这时候沙西德确实低声嘀咕说:“那么原因就在这里了,在他承认了这事之后,她不能容忍他在她身边……”但“佛陀”继续说着,他显然在拼命试图回忆起什么特别的事情来。这件事情就是躲着他,不肯回到他的记忆之中,因此他故事说完也还是没有想起它,甚至就是在他说过了圣战,提到天空中落下的东西之后,他还是皱着双眉,心有不甘。

一阵静默。接着法鲁克·拉希德说:“哎呀呀,一个人肚子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的事情。这么多的坏事,无怪他老是闭着嘴呢!”

你瞧,博多,这个故事我先前已经同别人讲过了。但是什么事情不肯回到记忆中来呢?尽管那条无色的蛇的毒液使我获得了解放,但它还是没有从我嘴里说出来,那究竟是什么呢?博多啊,“佛陀”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忘记了他的名字。)

雨仍然在下着。水位每天都在升高,最后他们显然得往丛林深处进发,去找个更高的地方安身。雨太大了,小船没有什么用处。因此,阿由巴、法鲁克和“佛陀”仍然在沙西德的指挥下,将小船从越来越被水侵蚀的岸边拉开,把缆绳系在银叶树的树干上,用树叶将它遮盖起来。在这之后,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往神秘莫测的密林深处走去。

这时候,桑德班斯丛林的特性又一次发生了改变。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又一次发现他们耳边满是那些遭他们迫害的家庭的哭喊声,多少世纪之前,他们把那些所谓的“不良分子”硬从亲人身边拉走了。他们发疯似的冲进密林,以逃避受他们迫害的人的满腔悲恸的控诉声。在夜里,好些幽灵似的猴子聚集在树顶上,唱起《我们金色的孟加拉》来:“……噢,母亲啊,我很穷,但我将我微不足道的一切献在您的脚下,我的心快乐得发狂。”声音一刻不停,这三个少年兵再也无法逃脱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如今丛林已经使他们懂得了责任感,他们的羞耻心大为增加。这种羞耻压在他们心头,他们再也没法熬下去了,最后,这三个人只好不顾一切地采取措施。沙西德·达尔弯下腰去,抓起两把浸透了雨水的密林中的泥土,在那种可怕的幻觉造成的痛苦中,将雨林那种危险的污泥塞进耳朵里。阿由巴·巴罗克和法鲁克·拉希德也照他的样子用污泥把耳朵封了起来。只有“佛陀”没有塞耳朵(他一只耳朵好的,另一只早就聋了),仿佛只有他愿意承受丛林的报复,仿佛他无法规避他犯下的罪行,只有低头认罪……这一梦幻似的密林的烂泥无疑包含着丛林里昆虫那些半透明的特性和鲜艳的橙色鸟粪的妖术,结果三个少年兵的耳朵都发炎,随后就全聋了。因此他们虽然免受丛林里那种冗长乏味的控诉的困扰,但他们如今只好以最简单的手势进行交谈了。不过,他们似乎宁愿这样失去听觉,而不愿意倾听银叶树叶在他们耳边诉说那些令人讨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