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佛陀”(第3/8页)

他的牙齿发黄,槟榔汁把他的牙龈染得红红的。吐出来的一股红色汁液离开他的嘴唇,以令人赞叹的精确,飞到了放在他面前地上的一个精工镶嵌的银痰盂里。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好奇地观看着。“不要把那东西从他身边拿开,”准尉副官纳吉姆丁指着那只痰盂说,“那会使他发疯的。”阿由巴说话了:“长官,长官,我记得您是说三个人带一条——”但是纳吉姆丁像狗吠一样吼了起来:“不准提问!无条件服从!这就是你们的追踪用的,就是这么回事。解散!”

在那时候,阿由巴和法鲁克都是十六岁半。沙西德(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也许还要小一岁。他们年纪这样小,还没有时间获得使人得以牢牢掌握现实的那种记忆,例如对爱情或者饥荒的记忆,这几个少年兵很容易受到传说和谣言的影响。不到一天工夫,在食堂里跟其他克提亚小分队交谈之后,“狗人”的事情完全成了神话……“老兄,那是真正的大家人家出身!”——“是个白痴,家里送他来当兵,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在一九六五年战争中遇到了意外。对啦,对那场战争什么都记不得,也不肯去想!”——“听着,我听人说他的妹妹是”——“不会的,老兄,全是胡说,她好得很,嗯,那么真诚、那么圣洁,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哥哥呢?”——“反正他对此什么也不肯讲。”——“我听说一件可怕的事,她恨他,老兄,就为了这她才这样!”——“没有记忆,对什么人都不感兴趣,像条狗似的活着!”——“不过追踪起来可是呱呱叫!你看见他那只鼻子了吗?”——“对啦,老兄,世界上随便什么气味都闻得出来!”——“还能闻水里,老弟,闻石头上的气味!这样追踪,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什么知觉也没有!就是啦!麻木了,我敢赌咒,从头到脚,都麻木了!你碰碰他,他也不知道——只是他闻得出你的气味,知道你在旁边!”——“一定是在战争中受了伤!”——“可是他那个痰盂,老兄,谁知道呢?就像个定情的纪念物一样,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告诉你,很高兴把他派给你们三个,看见他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对啦,那两只蓝眼睛真可怕。”——“你知道别人是怎样发觉他鼻子的功能的?他就在布雷场里闲逛,老兄,我发誓,在地面上找路,仿佛闻得出那些该死的地雷似的!”——“哎,不对,老兄,那是老话了,那是整个克提亚行动计划的第一条狗,名叫邦佐,老兄,不要弄混了!”——“嘿,阿由巴,你最好当心一些,他们说大人物时刻注意着他呢!”——“对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歌手贾米拉……”——“噢,闭嘴,你那些胡话我们听够了!”

一等阿由巴、法鲁克和沙西德接受了他们这个奇怪的、无动于衷的“追踪犬”(那是在厕所里发生的事件之后),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佛陀”,即“老头子”。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肯定比他们大上七岁,真正经历了六年前一九六五年那场战争(那时候这三个少年兵连长裤还没有穿),而且还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老古董的气息。“佛陀”看上去比他年龄老得多。

噢,幸运的是直译本身就是模棱两可的!乌尔都语中的“佛陀”意思是“老头子”,这个词中两个d发硬爆破音。但是两个d发成软舌音的“佛陀”,指的却是在菩提树下修炼得大彻大悟的佛祖……从前,有个王子因为无法忍受尘世的苦难,变成能够在入世的同时出世,他既在场又不在场,他的肉身在一处,他的灵魂却在别的地方。在古代印度,佛陀乔达摩在伽耶一棵树底下大彻大悟;他在萨尔纳斯的鹿野苑里教其他人超脱尘世的烦恼,获得内心的安宁。许多世纪以后,“佛陀”萨里姆在不同的树下,无法记起悲哀,像冰块一样麻木不仁,擦得像石板那样干净……我颇有些尴尬地只得承认,遗忘症是我们喜欢耸人听闻的电影生产商经常采用的花招。我微微低下头,承认我的生活又一次带上孟买有声电影的情调。但归根到底,暂且不去说轮回转世这一令人困惑的问题,要达到再生的手段实在有限。因此,我为这戏剧性的场面道歉,我必须顽强地坚持,我,他,已经重新开始了。在多年追求重要位置之后,他(或者我)已经把这事一笔勾销了。是歌手贾米拉设法把我弄进军队,这样可以永远见不到我。在她这样报复我将我抛弃之后,我(或者他)接受了这一报复我的单相思的命运,毫无怨言地坐在一棵悬铃木底下。由于往事一笔勾销,“佛陀”学会了逆来顺受的本领,只是别人要他干什么他才动一动。一句话,我成了巴基斯坦的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