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第3/9页)

……他还渐渐变得经常陷入到沉思之中,很久都不出一声,只是突然间猛然一喊,喊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字眼如“不!”或者“可是!”甚至还会有些神秘莫测的叫声,如“砰!”或者“嗡!”。阴沉沉的沉默之中爆发出几个没有意义的声音,仿佛萨里姆的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对话,时不时地有对话或者痛苦的碎片冒上来冲出嘴唇。我们每天吃的都是那些饱含着烦恼的咖喱菜肴,这肯定加重了这种内心的烦扰。最后,阿米娜发展到同一些看不见的洗衣箱唠叨起来。阿赫穆德在中风之后,只会流着口水咯咯傻笑。而我呢,沉着脸独自躲起来苦思冥想。这时候,我姨妈心中一定暗自得意,她对西奈这家人痛快地进行了报复。不过,她也由于实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而伤心劳神。这样说来,她的前途也到此为止了。在她这个如同疯人院般的宅子里,她下巴上贴着去胡须的胶布走来走去,那脚步声听起来也是空荡荡的。而这时候她的侄女从像是突然变得滚烫的地板上直跳脚,她的侄子呢莫名其妙地大叫一声“呀!”一度是她情郎的那个人如今下巴上滴滴答答地流口水,而阿米娜眼前又出现了她往事的鬼影,她招呼道:“那么,你又来了,嗯,干吗不呢?看来所有的一切根本没有离开过。”

嘀嗒,嘀嗒……一九六五年一月,我母亲阿米娜·西奈发觉在十七年之后,她竟然又怀孕了。等到她确定无疑之后,便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她大姐艾利雅,给了我姨妈机会,使她的复仇计划更加十全十美了。不清楚艾利雅对我母亲说了些什么,她在菜肴当中究竟又拌进了什么东西也无法肯定,但在阿米娜身上却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她老是做噩梦,梦见生出个妖怪来,头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棵花椰菜。她眼前老出现拉姆拉姆·赛思的幻影,生个双头婴儿的老预言又使她紧张得几乎发疯。我母亲四十二岁了,在这样的年纪怀上孩子使她感到害怕(这种害怕一方面在所难免,另一方面,也有艾利雅煽风点火的因素),原本她的一腔柔情已经使中年的丈夫重新迸发出了爱情,这种幸福像光环一样围绕着她,如今这种害怕心理对此是一大玷污。在我姨妈掺和着报复心理的肉糜——里面加的调味品既有豆蔻又有不吉的预言——的影响下,我母亲变得非常害怕这个孩子。随着月份的增加,四十二岁的年龄现出颜色来了。她这个四十多岁的人一天比一天胖,几乎要给压垮了。怀孕第二个月时,她的头发全白了。到了第三个月,她的脸皱里皱巴,像只烂芒果。到了四个月时,她已经像个老太婆一样,满脸皱纹,臃肿不堪,脚上又长出了鸡眼,脸上不可避免地满是汗毛。她似乎又一次周身笼罩在一团耻辱的浓雾中,仿佛是像她这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还怀上孩子,真是丢人现眼。这个在乱纷纷的日子里怀上的孩子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胎儿同她年龄强烈的反差越来越明显了。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往事像鬼影一样反复出现,倒在一张旧藤椅里面。我母亲的崩溃突如其来,令人震惊。阿赫穆德·西奈一筹莫展地观看着,突然心慌意乱、难以自制,他不知所措了。

甚至就是现在,我觉得要描写临近完事大吉的那段日子还是很困难的,那时我父亲也发现他的毛巾厂在他手里渐渐烂下去。艾利雅在伙食上做的手脚(它既通过他吃下去的东西影响他的胃,也通过他面前的妻子影响他的眼睛)对他产生的影响太明显了。他对工厂的管理日益松弛,对工人的态度越来越糟糕。

简单地介绍一下阿米娜牌毛巾垮台的情况吧。阿赫穆德·西奈越来越盛气凌人地对待工人,就像当年他在孟买时对待仆人那样蛮横,不管是织工师傅和打包的辅助工,他都要人家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永远像奴仆似的供他使唤。结果,工人成群结队地走掉,临走前他们说:“先生,我不是给您扫茅房的,我是合格的一级织工。”人们对他们的雇主照理会心存感激,但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我姨妈送给他的盒装饭里掺进了令人头昏脑涨的怒气,在它的影响下,他让他们走掉,又雇了一批令人讨厌的懒汉。这些人偷窃棉纱团和机器零件,但是随时随地忙着点头哈腰地讨好东家。这一来毛巾的废品率直线上升,合同无法履行,订货量锐减。阿赫穆德把退货的毛巾带回家中,简直像山——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因为工厂的仓库里已经堆不下由于他管理不善而生产的次品了。他又喝起酒来,到那年夏天,古鲁·曼迪尔这座房子里又充满了他同瓶中精灵斗争时骂的粗话,走廊和客厅里次品毛巾沿墙堆放,像埃弗勒斯峰和帕尔巴特峰那样高,我们走路都只好侧着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