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第2/9页)

但我觉得,皮雅这样自行其是,其中也有空洞的成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其实也感到了自己的个性一天天地消耗掉了。她疯狂地谈情说爱,实际上只是不顾一切地进行最后一次“表演”——表演她这样的女子所应该担当的角色。她并没有真正用心。在她内心深处,也在等待着那个曲终人散的时刻……自从阿赫穆德·西奈的面孔被秃鹫从空中扔下的一只人手打了一下以后,我家里的人一向容易成为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打击的目标,一年过后就会有晴天霹雳下来了。

在我外公去世、“母亲大人”来到巴基斯坦之后,我常常反复梦见克什米尔。虽然我从来没有去沙里马尔花园散步过,但我在夜里去了那里。我像外公那样乘坐小船在湖上荡漾,还爬到商羯罗查尔雅神庙的山上,我看到了莲藕和气势汹汹的锯齿一样的山峰。这也可以看作是折磨我们所有人的心灰意冷的情感的一种表现(只有贾米拉除外,安拉和国家使她劲头十足)——这也使人想起我的家庭既同印度又同巴基斯坦分离开来。在拉瓦尔品第,我外婆喝着克什米尔红茶。在卡拉奇,她的外孙被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湖水洗涤着。不用多久,克什米尔的幻梦就会发展成为全巴基斯坦人的心愿,我始终与历史紧紧相连,我发现我的幻梦在一九六五年成为整个国家的共同财产。这对即将到来的结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到那时所有的一切都会从空中落下来,我终于得到了净化。

萨里姆已经沉沦到底了。我罪孽深重,我闻到自己身上像茅坑那样臭。我来到这个圣洁的国土,结果却去找婊子——我本应好好做人,过上一种正直的新生活,却产生了一种无法启齿(同时也是单方面)的相思之情。即将把我吞没的宿命已经露出了端倪,我像是着了魔似的骑着我的兰布雷塔摩托车在城里街上乱逛。贾米拉和我尽量避免见面,我们平生第一次没法互相说一句话。

圣洁——这一最高的理想!——巴基斯坦的国名就来自这一天国的美德,我妹妹唱的歌中每个音符都透露着它的气息——似乎离我很远。但历史——它具有饶恕罪人的能力——在这时已经开始了倒计时,朝着一个时刻迅速接近。这个时刻,将会一下子把我从头到脚涤荡得干干净净,这一点我怎么会知道呢?

在古鲁·曼迪尔家中的日子充满了蒟酱卷的气味、烹饪的气味,还有清真寺直指云天的高高的光塔阴影发出的懒洋洋的气息。而我的艾利雅姨妈对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和对嫁给他的妹妹的仇恨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看得见摸得着了,它就像个大壁虎一样坐在她起居室里的地毯上,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但似乎只有我闻得到它,因为艾利雅进行掩饰的本领发展得像她下巴上的胡须那样快,又像她拔胡须那么熟练,每天夜里,她都用胶布将胡须连根粘掉。

艾利雅姨妈对国家命运的贡献——通过她的学校和学院——绝对不能低估。她那老处女的沮丧心态渗透到了这两个教育机构的课程、砖瓦和学生之中,她培养的少年和青年学生身上都具有一种古代的复仇心理,尽管他们并不明白个中的原委。啊,老处女姨妈身上那种无所不在的死气沉沉的味道!它使她家里的油漆变了色,她的家具中由于塞满了仇恨而变得又笨又重。老处女的压抑还给缝到了窗帘线缝中,就像多年之前缝到了婴儿衣衫里面一样。怨恨从地上的缝隙里直往上冒。

艾利雅姨妈喜欢干的是烹饪。她多年独守空房、气得要命,在这期间她孜孜矻矻,终于达到了艺术境界,这就是在食物中掺入感情。在这方面唯一比她高明的只有我以前的保姆玛丽·佩雷拉。不过如今,这两位烹饪老手都给比下去了,这位高手便是布拉甘萨酱菜厂的首席腌制师萨里姆·西奈……尽管如此,在我们住在古鲁·曼迪尔她家里时,她给我们吃的便是包含着不和与争吵的焖肉饭和椰子肉丸。渐渐地,就连我父母之间迟来的爱情也走了调,失去了那种和谐的韵味。

但我姨妈身上的优点也不能遗漏。在政治上,她大声疾呼反对军人干政。要是她没有一个当将军的妹夫,她的学校和学院很可能早就被充公了。请别让我完全通过我个人绝望的有色眼镜来观察她,她曾经去苏联和美国讲学。此外,她做的东西很是好吃。(尽管里面包含着特别的内容。)

但是在这幢清真寺阴影底下的房子里,空气和食物开始造成危害了……萨里姆在他那可怕的单相思和他姨妈食物的双重影响下变得很不正常,每当他想到妹妹时,脸总会涨得通红。而贾米拉在不知不觉中,渴望新鲜空气和未经阴暗心理掺和的食品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她在家的时间逐渐变得越来越少,经常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不过从来没有去东巴)。兄妹之间同处一室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碰在一起时,两人都会大吃一惊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落地之后,两人又都气鼓鼓地望着刚才跳起来的地方,仿佛那里变得像面包炉子那样烫人似的。在别的时候,他们两个一举一动的意思也显而易见,不过只是屋子里其他人个个都有心事,没有注意到罢了。例如,贾米拉就连在家里时也戴着她的金白相间的面纱,就连闷热得要发晕也不在乎,只有她确信哥哥不在家时才肯拿下。而萨里姆呢——他仍然奴性十足地去圣伊格纳西亚修道院里拿发酵的面包——却总是不肯亲手将面包递给她。有时候,他让他那个心如蛇蝎的姨妈代他送去。艾利雅很顽皮地看着他问:“你是怎么啦,孩子——生传染病了吗?”萨里姆的脸涨得通红,生怕他姨妈会猜出他去找妓女的事情。说不定她猜到了,不过她盯着更大的鱼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