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科里诺小孩(第3/8页)

“轻声点,舅妈,轻声点,”我求她,“哈尼夫舅舅会听见的。”

“让他听见好了!”她怒吼道,这会儿泪如雨下了,“让他在阿格拉的母亲也听听,他们会让我没脸见人,活不下去的!”

“母亲大人”从来就不喜欢她这个当演员的媳妇。我有一回听见她跟我母亲讲:“娶个演电影的,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儿子睡到贫民窟里去,叫什么名字来着,要不多久,她得让他喝酒、吃猪肉的。”最后,眼看她儿子非要娶这个女人不可,她无计可施,只好气鼓鼓地让步。但是她随即给皮雅写起信来,敦促她改弦更张。“听着,媳妇,”她写道,“别干演电影这一行了。干吗去干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儿呢?工作,好的,你们这些年轻女子都有现代观念,但是脱光了衣服在银幕上跳舞,那怎么行?只要小小一笔本钱就可以获准开个加油站,我马上就可以给你钱办起来。坐在办公室里,雇几个人,这才是正当的工作。”我们没有人知道“母亲大人”是从哪里得到开加油站的灵感的,这个念头到了她老年愈来愈强烈,成为她念念不忘的事儿。但她反反复复地跟皮雅啰唆,弄得女明星烦得要命。

“这老太干吗不叫我去做打字员搞速记呢?”有天吃早饭时皮雅当着哈尼夫和玛丽的面儿跟我抱怨说,“干吗不去开出租车,或者学手工织机去呢?告诉你,成天这样汽油啊什么的,真要把我给气疯了。”

我舅舅气得直发抖(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当着小孩的面,”他说,“她是你婆婆呀,你该放尊重些。”

“是该对她尊重些,”皮雅跳起身走出房间,“但是她却要汽油。”

……在我所扮演的小角色当中,我最最喜爱的便是每当皮雅和哈尼夫请朋友来打牌时,我被提拔到了她从来没有的儿子这一神圣的位置上。(我这个秘密结合的孩子所拥有的母亲数目,比大多数母亲所拥有的孩子都要多。能够产生出父母亲来一直是我十分奇怪的本领之一——这种情况与儿女众多恰巧相反,避孕药完全无能为力,连那个寡妇本人对此也无可奈何。)在客人面前,皮雅·阿齐兹总会高声说:“瞧,朋友,这就是我自己的小王子!是我戒指上的宝石!我项链上的珍珠!”她总会把我拉到她跟前,拢住了我,使我的鼻子顶在她胸前,舒舒服服地枕在她那两个柔软的妙不可言的……之间,我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快乐,总是把头扭开。但我成了她的奴隶,我现在也明白了她怎么会让我同她这样亲密。尽管我睾丸早熟,长得很快,但我还是露出一副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的天真样子(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萨里姆·西奈住在舅舅家里的时候,仍然穿着短裤。在皮雅眼里,我露在外面的膝盖证明我还是个小孩。我脚上的短统袜使她上了当,她把我的面孔按在她的乳房上,一面用银铃似的声音凑在我一只好耳朵边上说:“孩子啊孩子,别害怕,你头上的乌云很快就会散掉的。”

对我舅舅,也像对我当演员的舅妈一样,我(越来越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替身儿子的角色。哈尼夫·阿齐兹白天总是坐在条纹布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铅笔和练习本,创作他的酱菜史诗。他腰上松松地围着他平时老围的那块腰布,用一个无比巨大的别针别好。两条毛茸茸的腿从腰布皱褶中伸了出来。由于一直抽金叶牌香烟,他的手指甲上染得黄黄的,他的脚指头上似乎也染上这种颜色。我常想象他是不是用大脚趾夹着香烟来抽。我对这幅景象大感兴趣,便问他是不是真的能够用脚趾夹住香烟。他二话不说,立刻塞了根金叶牌香烟在大脚趾和第二个脚趾中间,把身体扭成了个怪模样。我拼命拍巴掌,但是他后来似乎疼了一整天。

我像一个孝顺儿子那样帮他做事,替他倒烟灰缸、削铅笔、送水喝。他呢,在初入电影界出了一番风头之后,记起了自己父亲的榜样,对任何显得有点不真实的事情一概极力反对,照常写着他那部注定不会成功的电影脚本。

“小家伙,”他同我说,“这个该死的国家已经做了五千年的梦了,现在到了它醒过来的时刻啦。”哈尼夫喜欢攻击王子啊妖怪啊、天神啊英雄啊,事实上,攻击孟买传统影片中的一整套形象。在这个对幻象顶礼膜拜的神庙中,他变成了提倡反映现实的大祭司。我呢,对自己神奇的天性心中有数,这种天性使我完全卷入(哈尼夫蔑视的)印度神怪生活之中。每当他说起这种事情时,我总是咬住嘴唇,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哈尼夫可算是孟买电影业中唯一一位现实主义编剧了,他正在创作的剧本写的是一个完全由妇女创办、管理并且工人也全是女性的酱菜厂。其中以很长的篇幅描写组织工会的事,对腌菜的过程也有详尽的描述。他总是向玛丽·佩雷拉讨教配方,他们常常好几个小时谈论着如何才能将柠檬、酸橙和加兰香配得恰到好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自然主义的忠实信徒却如此成功地(即使是不自觉地)预言了他自己家族的命运。《克什米尔的情人》里的间接接吻预示了我母亲和她的纳迪尔或卡西姆在先锋咖啡馆的会面。他这部有关酸辣酱的脚本虽然没有拍成电影,但其中也包含了一个极其准确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