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梅斯沃德

最先到的渔民,那是在蒙巴顿的嘀嗒声之前,在妖怪和当众宣告之前。那时候,地毯下的婚姻还未曾想到,痰盂也没人知道。比红药水更早,比举起开洞的床单的女摔跤手就更早了。再回溯到更遥远的年份,在达尔豪西和艾尔芬斯通之前,在东印度公司建成它的城堡,在第一个威廉·梅斯沃德之前。在那个时代刚开始时,孟买只是个哑铃形状的岛屿。它的中间细细的,形成一段亮闪闪的狭长的陆地,在那边可以见到亚洲最大的最优良的天然海港。那时候马扎贡和沃尔里、马通加和马西姆、萨尔塞特和科拉巴也都还是岛屿——简而言之,那是在填海造地之前。后来四脚混凝土块和暗桩打下去,将七个小岛连成了一长条半岛,像一只伸出去抓东西的手,一直往西伸到阿拉伯海里。在这个钟楼尚未出现的蛮荒时期,被称为科里人的渔民乘坐阿拉伯三角帆船航行。他们迎着落日,扬起红帆,捕捉鲳鱼和螃蟹,使我们全成为了爱吃鱼的人。(或者说我们大多数人。博多就屈服在鱼的美味之下。但在我们家里,我们受到克什米尔血统的影响,像克什米尔冰冷的天空那样固守传统,大家一致只爱吃肉。)

也有椰子和稻米。尤其是慈祥的女神孟巴德维具有突出的影响,她的名字——孟巴德维、孟巴贝、孟贝——完全有可能成为这座城市的名字。但随后葡萄牙人将它命名为孟买希亚,这是因为港口的缘故,同捕鲳鱼的渔民的女神没有关系……葡萄牙人是第一批入侵者,他们利用这个港口停泊商船及军舰。可是,后来在一六三三年的某一天,一个名叫梅斯沃德的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职员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象。这个幻象——梦想孟买成为英国的属地,建造城堡,来保卫印度西部不受别人侵犯——成为一种强有力的主张,使得时间的车轮运转起来。历史滚滚向前,梅斯沃德死去了。一六六○年,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与葡萄牙布拉甘萨王室的凯瑟琳订婚——也就是这个凯瑟琳,一辈子都给卖橙子的内尔当第二把手,但有一件事是她的安慰——那就是孟买作为她的嫁妆成了英国的属地,也许是放在一个绿色的铁皮箱子里面的吧,这使梅斯沃德的幻象更接近实现了。在那之后不久,一六六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东印度公司终于把手伸到了这个岛屿上……城堡一下子建了起来,又是围海造地,你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眨一眨,一个叫孟买的城市已经出现了,有一首关于它的老歌唱道:

在印度首屈一指, 通往印度的大门, 东方之星, 面对着西方。

博多,我们的孟买!那时跟现在大不相同,既没有夜总会,没有酱菜厂,没有奥伯罗-喜来登大酒店,也没有电影院。但这座城市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着,它建了座大教堂,竖起了骑在马上的马拉塔国王——勇士希瓦吉的雕像,我们都敬畏地相信这座雕像在夜里显灵,在城里街道上骑马驰骋——就是沿着海滨小道!在乔帕迪沙滩上!经过马拉巴山上那些大宅子,绕过坎普角,令人头晕目眩地沿着海岸一直飞驰到斯坎德尔角!对啦,干吗不呢,还要继续往前,从我们住的华尔顿路往前,沿着布里奇·坎迪一个个实行种族隔离的游泳池,跑上巨大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和古老的惠灵顿俱乐部……在我小时候,每当孟买遇到什么糟糕事情的时候,总有通宵不眠的梦游病人报告说他看见雕像在飞驰。在我年轻时,灾祸总是随着一匹石马的灰色蹄子的神秘的嘚嘚声来到城里。

那么,最早生活在这里的人或者物现在到哪儿去了呢?其中椰子最为幸运。每天在乔帕迪海滩上仍然有人在砍椰子。而在居胡海滩,在阳光与沙滩大酒店里那些电影明星懒洋洋地注视下,小孩子仍然爬到椰子树上去把壳子上带须的椰子摘下来。椰子甚至还有自己的节日——椰子节,那是在我的生日前几天。你对椰子完全可以放心。水稻就没有这样幸运了,稻田如今都被水泥覆盖,离大海不远以前种水稻的地方如今冒出了一幢幢高层住宅楼。但在城里我们的主食仍然是稻米。天天都有巴特那米、巴斯马特米和克什米尔米运到这座大城市里来,所以本地原有的稻米仍然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留下了痕迹,并不能说白白消失了。至于孟巴德维呢——如今她已经不大吃香了,在人们心目中取而代之的是象头神塞犍陀。在日历所列出的节日上可以看出孟巴德维的衰败。塞犍陀有自己的象头大神节,这一天大队人马出来游行,抬着象头神的神像,一路走到乔帕迪,把神像抛进大海。象头神节是祈雨的仪式,这使季风雨及时来临,它也是在嘀嗒嘀嗒倒计时我出生之前的几天——但孟巴德维的节日到哪儿去了呢?日历上找不到。捉鲳鱼、捉螃蟹的人的祈祷到哪儿去了呢?……在所有那些最早生活在这里的人或物当中,科里渔民的命运最悲惨。他们如何给挤到形状像手一样的半岛的大拇指上的一个小村庄里,人们公认这个科拉巴区就是按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可是沿着科拉巴大道到它的顶端——一路经过廉价的衣服店、伊朗菜馆和教师、记者及职员住的二等公寓——你会看到他们夹在海军基地和大海之间。在科拉巴,手上一股鲳鱼肚肠和螃蟹肉腥气的科里女人,总是旁若无人地挤到等公共汽车队伍的最前面,恬不知耻地将她们穿的红色(或者紫色)纱丽捞起来夹在两腿当中,在她们凸出来的有点呆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因为往日的失败和丧失家园而感觉痛苦的光芒。最初是城堡,然后是城市占去了他们的土地。打桩的工人(将来还有四脚混凝土块)偷走了他们的海面。但每天晚上仍然有阿拉伯三角帆船迎着落日扬起红帆……在一九四七年八月,结束了渔网、椰子、水稻和孟巴德维在当地统治地位的英国人自己也得卷铺盖滚蛋了,没有什么统治地位是永世长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