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当众宣布(第2/8页)

火车驶出车站了,阿赫穆德·西奈跳起身,将车厢包间的门闩上,又把百叶窗放了下来,这使阿米娜很有点惊异;但突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外面有人一边在转门把手,一边喊着:“放我们进来,老爷!太太,做做好事吧,请您老爷把门开一下。”在这个故事当中所有的火车上,总是有人这样敲门要进来。在到孟买的边境邮车上,在后来所有的快车上,都是一样。这听起来总是怪可怕的,直到最后我也到了门外面,死命地抓住门不放,乞求着:“哎,老爷!放我进来,老爷。”

“逃票的。”阿赫穆德·西奈说,但这些人并不仅仅是逃票的。他们还是一种预兆,很快就会有别的预兆出现。

……这会儿太阳升起的地方不对。她,我的母亲,躺在床上,觉得很不舒服,但同时也为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变化兴奋不已,这暂时还是她的秘密。在她身旁,阿赫穆德·西奈呼噜呼噜地打着鼾。他不会失眠,从来不会,尽管有那些麻烦事儿,使他把一个装满了钱的灰色袋子在他以为阿米娜没有看见的时候塞到了床底下。我父亲睡得很沉,我母亲的最大的天赋使他无忧无虑,这种天赋果然要比那只绿色铁皮箱子里的东西贵重得多:阿米娜·西奈给阿赫穆德·西奈带来的礼物是她终日操劳不知疲倦的天性。

从来没有哪个人像阿米娜那样认真的。她皮肤黝黑,眼睛亮闪闪的,生来就是世界上最一丝不苟的人了。她一刻不停地把旧德里这所房子走廊和房间里的鲜花摆放妥帖,地毯也是反复挑选。为了一张椅子该放在哪儿最好,她可以左思右想二十分钟。她在这里稍稍动一动,在那里做一点小小的修改,等到家里布置好了以后,阿赫穆德·西奈发觉原先这个孤儿的居所变成了一个温柔可爱的家。他还没起床,阿米娜就起来了,她手脚一刻都闲不住,什么东西都要擦干净,连竹门帘都要去擦(后来他只好雇了个男仆来干这事)。但阿赫穆德·西奈从来不知道的是,他妻子最坚决最富献身精神的事情并不是用在他们生活的外表,而是用在阿赫穆德·西奈这个人身上。

她干吗要嫁给他呢?——为了寻求安慰,为了孩子。但一开始失眠使她精神恍惚,她无法达到第一个目的,而孩子呢又不是说有就有的。因此阿米娜发现自己梦见那个不能梦见的诗人的脸孔,醒来时嘴唇上挂着那个不能说出来的名字。你会问:那么她怎么办呢?我的回答是:她咬紧牙关,努力恢复正常的心态。她这样告诫自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傻瓜,你到现在还看不出谁是你的丈夫吗?你难道不知道做丈夫的应该得到什么吗?”为了避免对这些问题的正确答案进行毫无结果的争论,让我声明一下,我母亲的看法是,做丈夫的应该得到绝对的忠诚,以及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的爱。但这就有难处了:纳迪尔汗的影子还老在阿米娜的心里出现,失眠又不时来捣蛋,她觉得自己自然没法给予阿赫穆德·西奈这两样东西。因此,她便发挥自己勤勉的天性,训练自己来爱上他。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在自己内心将他无论在身体上还是行为上都划分为一个个的小块,将他分成嘴唇啦、口头禅啦、偏见啦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总而言之,她也堕入到她父母那开洞的床单的魔法之中,因为她决定一点一点地爱上她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要选出阿赫穆德·西奈的一小部分,集中她的全部精力,直到自己觉得一点也不再陌生,直到她感到自己内心的喜欢逐渐上升为温情最后成为爱情。就这样,她渐渐爱上了他的大嗓门,他说起话来震得她耳鼓直响,使她发抖。他一早总是兴致勃勃,但一等到修面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在每天早晨刮脸过后,他的态度便变得严肃生硬,一本正经,难以接近。他那双像兀鹰一样半张半合的眼睛看起人来冷冷的令人难以捉摸,她确信他内心其实很是善良,只是看不出来罢了。还有他下唇突出在上唇外面的样子,以及由于他个子矮,他不许她穿高跟鞋……“天哪,”她跟自己说,“看来每个人身上都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东西值得你去爱!”但是她并不气馁。“归根到底,”她暗中自喻自解说,“有谁会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呢?”她继续学习着去爱他、钦佩他那么爱吃油炸的食品,又是那么会引用波斯语的诗句,以及他生气时双眉紧锁的神情……“照这样下去,”她寻思着,“在他身上总是会有新的东西值得我爱的,这样我们的婚姻也就不会渐渐变得索然寡味了。”就这样,我的母亲勤勤恳恳地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安下心来。那只铁皮箱放在一个旧柜子里,没有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