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吐痰入盂(第2/8页)

忏悔得够了。还是向博多的“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的压力屈服,同时记住能为我所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现在就从红药水跳到一九四二年来吧!(我也急着想让我的父母快点儿见面。)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那一年晚夏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染上了一种极其危险的乐观毛病。他骑着自行车在阿格拉到处转悠,嘴里刺耳地吹着口哨,尽管吹得不好,可他是满心快乐。染上这种毛病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因为尽管政府当局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扑灭,但那一年这种恶性的疾病在印度全国各地爆发了,必须采取强硬的措施才有可能防止它失控。在康瓦里斯路路口卖蒟酱卷的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儿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怀疑这是个骗局。“我已经活了两辈子那么长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由于那么多的年头在他的声带周围互相摩擦,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旧收音机那么吱吱咯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许多人在这样糟糕的时候这么快活,真是鬼迷心窍了。”那确实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病毒——照理说单是天气对它的繁殖就很不利,因为雨已经显然不会来了。地面迸裂,路边全是尘土,有几天连十字路口的柏油路面都裂了宽宽的口子。在蒟酱卷铺子里嚼槟榔的人谈起预兆来,他们一边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让自己消消气,一边猜测不知有什么怪物会从地上的裂口里面冒出来。他们提到了无数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只有天晓得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有天下午,一个锡克人从自行车修理铺子里出来,显然是因为天热,便把头巾从头上脱掉,这时他的头发却无缘无故地突然直直地竖立起来。更烦人的呢,是缺水缺到了这种程度,连送牛奶的都找不到干净水来兑到牛奶里去了……远处,又在打一场世界大战。在阿格拉,天气越来越热。但是我外公还是吹着口哨。在这种环境下他还这样吹口哨,蒟酱卷铺子里的老头儿觉得很是糟糕。

(我呢,也同他们一样,吐着痰,不受裂缝的影响。)

我外公双腿跨在自行车上吹着口哨,那只皮包就夹在后架上。尽管他鼻子有点难受,他还是噘着嘴唇。尽管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他胸口那块青紫的伤痕还是不退,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兴致。空气从他嘴唇间冲出来,变成了声音,他吹的是一首德国的老歌《圣诞树》。

传染性的乐观病起源于一个人,他的名字米安·阿布杜拉只有记者才使用。对其他的人来说,他是哼哼鸟,这种动物不可能不存在。“变戏法的成了魔术师,”记者写道,“米安·阿布杜拉出生于德里著名的江湖艺人的聚居区,如今却成为印度千百万穆斯林人的希望。”哼哼鸟是自由伊斯兰协会的创始人、主席、统一者和推动力。一九四二年,在阿格拉的阅兵场上竖起了帐篷和检阅台,自由伊斯兰协会的第二次年会要在这儿举行。我外公这年五十二岁,由于年龄和其他的烦恼事情,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在他路过阅兵场时又吹起了口哨。这时候他骑着自行车绕过街角,喜气洋洋地拐来拐去,从牛粪和小孩子当中穿行……在另外一个时间跟地点,他告诉他的朋友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说:“我本来只是个克什米尔人,算不上真正的穆斯林。可那天我胸口上挨了这么一下,它使我变成了印度人。我仍然算不上是真正的穆斯林,但我全心全意支持米安·阿布杜拉,他的奋斗也是我的事。”他的眼睛仍然像克什米尔的天空那么湛蓝……他回到家里,尽管他眼睛里闪烁着心满意足的神色,但不吹口哨了。因为在院子里面,带着一大群恶狠狠的鹅一起等候他的是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那气鼓鼓的面孔。他当初一片一片地爱上了她是个错误,如今这一片片的东西已经合成一体,成为一个可怕的人物。她一直有一个古怪的称呼,那就是“母亲大人”。

她已经过早地显老,身子也发福了,脸上有两个大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她生活在她自己建造起来的一个无形的要塞里面,由传统和坚定的信仰构成了铁桶似的堡垒。那年早些时候,阿达姆·阿齐兹专门请人来给全家人拍照,他要把照片放成真人大小,挂在客厅的墙上。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规规矩矩地拍好了,但轮到“母亲大人”时她却不愿意了。结果摄影师打算趁她不备抓拍下来,但她一把夺过照相机,在摄影师脑壳上砸破了。幸亏摄影师没送命,但这一来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我外婆的照片了。无论是哪个人的小黑匣子都休想把她弄进去。对她来说,不戴面纱、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已经是足够大的耻辱了——要想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绝对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