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10

雅库布总是以一种慈父般的严肃关爱奥尔佳,他喜欢开玩笑地把自己形容为“老先生”。然而,她知道,他却以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许多别的女人,为此,她真有些嫉妒她们。但是今天,她生平第一次想到,雅库布毕竟还是有点老了。在他对待她的方式中,她感觉到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在弥散,对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很难忍受前辈人的这种衰老气味。

老头儿们往往有一个习惯,凭着它,他们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同类,人一老,就喜欢吹嘘自己往日里受过的苦,把它们变成一个博物馆,并邀请人来参观(啊,可惜,这些可怜的博物馆很少有人光顾!)。奥尔佳明白,她自身就是雅库布博物馆中最基本的活展品,雅库布对待她时表现出的利他主义的慷慨行为,其目的是要让来参观的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今天,她同样发现了这一博物馆中最珍贵的无生命物品:浅蓝色的药片。刚才,当他在她面前打开包着药片的绢纸时,她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激动。她明白了,雅库布在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刻,曾动过自杀的念头,然而,她觉得,他告诉她这件事时的那一份庄严,不免有些滑稽。她感到滑稽的还有,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绢纸,就仿佛里面包着的,是一颗昂贵的钻石。她实在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在他出发的那一天,把毒药还给斯克雷塔大夫,既然他执意地认为,任何一个成年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应成为掌握自己死亡的主人。万一,到外国之后,他得了癌症呢,那时候他就不需要毒药了吗?噢,不,对雅库布来说,这药片不是一粒简单的毒药,而是一种象征性的道具,现在,他要在一种宗教般的仪式中把它还给大祭司。这里头有好笑的东西。

她走出浴池,朝里奇蒙大厦方向走去。尽管在各种奇思怪想中,她对问题已看得很透,她依然为见到雅库布而感到高兴。她特别想亵渎一下他的博物馆,这一次,不再是作为物品,而是作为女人在其中行事。当她在自己的房门上看到一张纸条,他在上面告诉她到隔壁的一个房间来找他时,她不禁稍稍感到有些失望。一想到要跟其他人待在一起,她的勇气顿时就消失了,尤其是她根本就不认识伯特莱夫,而斯克雷塔大夫平时总是以一种友善但又明显很冷漠的态度对待她。

伯特莱夫很快就让她忘记了羞怯。他在自我介绍时,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并连声责怪斯克雷塔大夫直到今天才让他认识一位这么有意思的女人。

斯克雷塔回答说,雅库布交待过他,让他好好地照顾这位年轻女子,他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她介绍给伯特莱夫,要知道,任何女人都抵挡不住他的诱惑。

伯特莱夫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算是接受了这一歉意。然后他摘下电话,向餐馆订晚餐。

“真是不可想象,”斯克雷塔说,“我们的朋友居然把日子过得那么舒坦,在这么个鬼地方,你都找不到一家能供应一顿像样晚餐的餐馆。”

伯特莱夫在电话机旁一个打开的雪茄盒里掏着,那里头放满了半美元一枚的银币。“吝啬是一种罪孽……”他微笑着说。

雅库布提醒说,他从未见过一个如此虔诚地信仰上帝的人同时又如此善于享受生活。

“这无疑是因为,您还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基督徒。您肯定知道,福音书要传达的话语,就是一种喜讯。享受生活,就是耶稣最重要的教导。”

奥尔佳断定现在有了一个机会,可以插入他们的谈话中:“我总是那么相信我们教授们的话,他们说过,基督教徒在世俗生活中看到的,只是一条泪谷,他们死死地抱定这样一个信念,真正的生活将在他们死后才开始。”

“亲爱的小姐,”伯特莱夫说,“不要相信教授们的话。”

“而所有的圣徒,”奥尔佳继续道,“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只是拒绝生活。他们不做爱,而是鞭挞自己,他们不像你我这样争论,而是隐居在修道院,他们从不打电话向餐馆订晚餐,而是咀嚼树根。”

“小姐,您对圣徒还一无所知。那些人可是无比地渴望生活的欢乐。只不过,他们是通过别的途径达到它。依您看来,对人来说,最高的欢乐是什么呢?您不妨试着猜测一下,但是,您会弄错,因为您还不够诚心诚意。我这么说不是在指责您,因为真诚需要自知之明,而自知之明则是年岁的成果。但是,一个像您一样青春焕发的年轻女郎,怎么可能是真诚的呢?她不可能真诚,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都有些什么。但是,假如她知道了,她就该跟我一起承认,最大的欢乐就是受人赞赏。您不认为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