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7

谁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以来,露辛娜一直坐在公园的一把长椅上,她无法离开,毫无疑问,因为她的思想凝滞不动,固定于惟一的一点上。

就在昨天,她还相信小号手对她说的话。不仅是因为那话听起来舒服,而且还因为那话更为简单:这样,她可以带着宁静的意识,拒绝一次搏斗,她实在没有力气来做如此一搏了。但是,自打她的同事们嘲讽起她之后,她又重新怀疑起他来了,想起他时也带着一种记恨,从骨子里头担心自己还不够狡猾,不够固执,不能够征服他。

她毫无好奇心地撕去了弗朗齐歇克给她的小盒子的包装纸。里面是一块浅蓝色布料的东西,露辛娜明白,这是他送的礼物,一件睡衣;他想每天都看到她穿在这样的睡衣中;每一天,许多天,她的整整一生。她凝视着衣料浅蓝的颜色,觉得似乎看见这蓝色的点漾化开来,延伸开来,变成一大片水沼,仁慈与忠诚的水沼,奴颜婢膝的爱情的水沼,最终将把她吞没。

她更憎恨谁呢?是不想要她的那一位呢,还是想要她的那一位?

她就这样被那两种仇恨钉在长椅上,对她周围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一辆小面包车在人行道边停下来,后面跟着一辆紧闭着门的绿色卡车,从那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狗吠,一时尖叫,一时狂吼,一直传到露辛娜的耳畔。面包车的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老年男子,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章。露辛娜愣愣地瞧着前方,目光迟滞,一时间,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老先生朝面包车喊一声口令,另一个老年男子下了车,他的胳膊上也戴着一个红袖章,手中拿着一根三米来长的杆子,杆子顶上绑着一个铁丝套环。另一些男人也跟着下了车,在面包车前排成一排。他们都是一些老先生,都戴着一个红袖章,手中都拿着一根顶上装备有一个铁丝套环的杆子。

第一个下车的男人没有带杆子,他喊着口令;老先生们,像是一小队奇特的枪骑兵,来了好几遍立正和稍息。随后,男人发出另一道命令,那一队老人便跑步冲向公园。到了公园,他们分散开来,每个人都奔向一个方向,有的去小径,有的去草坪。疗养者们正在公园里散步,孩子们在嬉戏,所有人都一下子停下来,惊讶地瞧着这些老先生们紧握长杆子发动进攻。

露辛娜也从沉思中惊醒,惶惑地观察着发生的事。她在那些老先生中认出她的父亲,不无厌恶却又毫不惊奇地观察着他的举动。

一条杂种狗在一棵桦树底下的一片草坪上溜达。一个老先生开始朝它跑去,那狗怔怔地瞧着他。老头挥动杆子,想把铁丝套环对准狗的脑袋。但杆子太长,衰老的双手又很乏力,老头错过了目标。铁丝套环在狗脑袋周围晃动,而狗则好奇地瞧着这玩意。

但是,已经有另一个胳膊更强壮的退休者跑来帮助这个老头,小狗终于成为铁套环的俘虏。老头拉动杆子,铁丝卡紧了那毛茸茸的脖子,狗发出尖叫声。两个退休者哈哈大笑着,拖着那条被套住的狗,从草坪走向停在边上的卡车。他们打开卡车的大门,门里顿时传出乱糟糟的狗吠声;他们把杂种狗扔上了卡车。

对露辛娜来说,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她自己故事的一个因素:她是一个被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不幸女人:克利玛的世界要抛弃她,而她想摆脱的弗朗齐歇克的世界(平庸和厌烦的世界,失败和俘获的世界)却来这里寻找她,就像是这一支搜捕队那样,似乎也打算把她套在这样的一个铁丝圈之中拉走。

在公园的一条沙土小径上,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绝望地呼唤着他的狗,狗迷失在一片灌木林中。但是,他千呼万唤唤来的不是狗,却是露辛娜的父亲,他握着长杆子,跑到了孩子跟前。孩子立即闭嘴不喊了。他担心唤来他的狗之后,老头儿会从他手里把它夺走。他冲到小径上,想溜走,但是老头儿也跟着跑了起来。现在,他们已经跑了个并肩。露辛娜的父亲带着他的杆子,小男孩哭叫着飞跑。然后,男孩子猛地向后转,不停地跑回原路。露辛娜的父亲也跟着向后转。他们又跑成了并肩。

一只猎兔狗从灌木丛中窜出。露辛娜的父亲朝它伸出杆子,但狗猛地躲开了,飞跑到孩子身边,孩子把它一把从地上抱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别的老头儿赶紧跑过来支援露辛娜的父亲,想把猎兔狗从男孩子怀里夺下。孩子大哭起来,一边大喊,一边挣扎,以至于老头们不得不拧住他的胳膊,用手捂住他的嘴,因为他的叫喊已经引起了行人的注意,他们都回过头来看,但他们不敢过来干涉。

露辛娜不想再看到她的父亲及其同伙。但是,上哪里去呢?在她的小房间,她有一本侦探小说还没有读完,但它引不起她的兴趣,电影院里正在演一部她已经看过的电影,在里奇蒙大厦的大厅中,有一台电视机,它总是播放着节目。她选定去看电视。她从长椅上站起身来,在四处传来的老头儿们的喧闹声中,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肚子里的内容,她对自己说这是一个神圣的内容。它将改变她,它将使她变得高贵。它将使她有别于那些正在捕狗的狂热者。她对自己说她没有权利妥协,她没有权利让步,因为,在她的腹中,她怀着她惟一的希望;她惟一的进入未来的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