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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老师的在场,让我不敢多说什么。我按照教案上的来,让同学们先朗读一遍,划分段落,画出生僻字词,总结每段中心思想。我原本想要活跃气氛的点子,都不敢使上。毕竟我每讲点儿什么,蒋老师都会在本子写点儿什么。课堂上死气沉沉,我越讲越没底气,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偷瞄了一下手表,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每一秒都极为黏稠滞重,根本无法流动。我把第三段的生字写到黑板上,一转身蒋老师不见了。我往门外看去,他正急忙往备课组那边走,可能有什么急事。我能明显感觉到教室某种坚硬的东西“哗”地一下碎了,本来正襟危坐的各位同学开始挪挪屁股抬抬头,互相小声说话。我把教案放下,看看门外,再确认一遍蒋老师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坐在门边的学生忙说:“老师,你放心!我给你把风!”全班“哄”地一笑,有同学说:“老师,你别怕。我们都给你把风。”我说:“这篇课文的知识点我都讲到了,接下来我给你们讲讲川端康成这个人。”同学们鼓起掌来。

我从川端康成的童年讲起,两岁妈妈肺结核去世,小学一年级奶奶去世,小学四年级姐姐去世,和眼瞎的爷爷相依为命,爷爷的孤独传染给了川端康成,一直讲到他六十九岁那年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四年后含着煤气管自杀。台下发出了一阵叹息声。我给他们背诵我最爱的《雪国》开头,“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来。”我给他们讲小说主人公偷窥的那个女孩,“他好像飘浮在流逝的暮景中,偶尔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她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萤火虫,妖艳而美丽。”讲他在《伊豆的舞女》中描写看到舞女的那一刻:连山峦都明亮起来;还讲他的孤独与哀愁,寂寞与痛苦,最后我回到了《花未眠》这篇文章,“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得自语道:要活下去!”台下有个声音响起,“可是他自杀了!”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张清宇。我抬头看他,也看同学们,问:“你们怎么看待他的自杀?”

大家讨论得特别热烈,有的说因为童年阴影,有的说是性格使然,有的认为自杀本身是不可取的。张清宇却没有发言,他背靠座椅,看着天花板,双手护在胸前。我点名问他是什么看法,他没有反应,他同桌推了一下他手臂,他才回过神,站起来,“我觉得自杀对他来说是解脱,很好。”

这时我看到蒋老师已经从敞开的后门走了进来,刚才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而张清宇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继续说了下去,“生命如果是苦痛,是煎熬,不如死了好。”蒋老师猛地起身,大声说道:“说什么糊涂话!这么小的年纪,生啊死的!”我没敢说话,同学们都吓到了,空气又一次凝固起来。张清宇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每一个人都有处置自己生命的权利。”蒋老师走到他座位前,狠狠拍了拍桌子,“看书看傻了!人不能这么任性而自私,如果你自己要去死了,你父母怎么办?亲人怎么办?都是混账话。”张清宇立马回:“真到那个时候,也想不到那么多了。”蒋老师盯着看他半天,忽然转头说:“邓老师,你接着上课吧。”

下课后,往备课组走,我跟在蒋老师身后。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一进备课组办公室,蒋老师就说:“小邓啊,上课要给学生们多讲积极正面的内容。”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他们太年轻了,你讲什么,他们信什么,所以要慎重啊。”他坐下来,叹了口气,“我教了三十年的书了,什么事情没见过?你要是不小心讲了一些本不应该讲的东西,他们一信做出傻事,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我答应他下回会注意的,他让我回去休息。再一次出了办公室门口,走到操场上,内心颇为沮丧。西服的下衣摆上沾了粉笔灰,我掸了掸,还是留下了痕迹。足球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来回奔跑,笑得分外开心。走到宿舍楼前,瞥见后面的小山,我转身晃了过去,白天的竹林看起来毫无特色,石阶旁边的小叶黄杨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山顶的凉亭都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没有地方坐,我就站在那里,被子晒透后散发出干爽的阳光味道,我忽然想起上一个晚上在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张清宇晚上真到这里来过吗?我也恍惚起来。我觉得他像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