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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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才打开了一点点,雪亮的晨光便如利爪一般飞速地伸进来揪开了我的眼皮。跟我同住的京报记者王乐见我醒来,索性把半边窗帘拉开,脸贴着窗户,笑嘻嘻地说:“你快来看!”我赖在自己床上不耐烦地翻了一个身,“看什么?”他说:“王姐在读诗。”我立马来精神了,跳下床,衣服也懒得穿,光脚跑过去。在宾馆前面的小广场上,王姐手上拿着一本书来回走动,嘴巴一张一合,隔着窗户,听不清声音。我问王乐:“你怎么知道她在读诗?”王乐瞥了我一眼,“你觉得她还能在干吗,朗诵文件?”我不理他,又回自己的床上继续睡觉,昨晚主办方安排的酒宴实在是太折腾人了,我到现在都没有从醉酒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

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王乐又过来催我起床,早上的自助餐再不去就没有了,更何况会议也快要开始了。我只得把自己的身体从被窝里拽出来,搬到卫生间洗漱完毕,然后跟着王乐下到二楼的餐厅,刚到门口就碰到了王姐。她头发短短的,没有像我们记者团里其他年轻女记者那样化妆,肤色偏黑,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上身一件米黄色翻领短袖衫,脖子上围着一条水红色丝巾,下身蓝色牛仔裤,见到我们淡淡一笑,“早上好。”我们也回她早上好。王乐用手肘撞我一下,得胜一般让我看过去:王姐手上拿着的那本书,果然是一本诗集,普希金的。

其实按理来说,也不难猜。昨晚市委宣传部安排我们记者团游湖,上船之前,大家站在码头上围成一圈,领队小赵说:“各位老师可能相互之间还不认识,请各自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和供职的媒体。”大家开始轮流介绍起来,说得都很简略含糊,生怕其他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秒,轮到王姐时,她介绍自己叫王新艳,说了工作单位,“我的网名叫飞舞的雪花,大家都上博客吧?你们搜一下,就能看到我的作品——我是一名诗人。”我发现大家都跟我一样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她斜挎着包端正地站在我们中间,嘴角微微含笑。小赵立马回应,“王姐是我们省有名的诗人,在我们的省报上经常能看到她的诗作,大家有兴趣……”王姐忽然插话,“在《人民日报》上也发过——”小赵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王姐很厉害的……”“《新华文摘》也转过我的作品。”王姐又补充了一句。

船开动了,绕着湖慢慢走。湖的一侧是广场,稀稀疏疏的人在走动,小赵忙解释说今天风大所以人少,如果是平时人头攒动,热闹得不得了;湖的另一侧是商业区,乍一看像是微缩版的曼哈顿,双子塔大厦灯火通明,细看过去楼里很多房间还是空荡荡的,小赵又解释说等着招商引资,未来会有很多公司进驻办公;大厦周遭稍微矮一些的大楼偶有亮灯的,除此之外大部分都浸没在夜色之中。风真大,吹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这里还只是一片草原,而今这个城市拔地而起,还来不及填满这么巨大的空间。

船舱里倒是热闹,一条铺着白布的长桌上,放着一溜烤好的羊肉串、鸡翅、大腰子,每人面前还放着一碗滚烫的酥油茶。招待我们的宣传部干事还给我们唱起了蒙古长调。吃饱了喝足了,小赵怕冷场,让我们也表演节目,唱歌跳舞都可以,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忸怩地不肯动。小赵求救似的看向坐在我对面的王姐,“姐,你来表演一个节目嘛。”王姐忙摇手,“我不行不行。”小赵继续央求,其他的宣传部干事在一旁起哄,王姐红着脸,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本书,“如果大家不嫌弃,那我就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好了。”大家都说好。她站起来,翻开书页,扫了我们一眼,我们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船舱里十分安静,偶尔传来浪打船舷的声音,还有岸边微茫的汽车喇叭声。她仰起头,身体挺直,一只手放在心口,开始了朗诵: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朗诵至此,小赵的手机忽然响起,王姐停了下来,盯着她看。小赵小声地说对不起,拿着手机走出去说话,大概是领导又给她安排什么任务。现场一片沉寂,王姐没有往下念,等在那里。

放在桌子上的烤串都冷了,杯子里的酥油茶结了一层膜。手机显示有短信提醒,我想拿起来看,但在王姐的目光笼罩之下,不敢随意妄动。偷眼看大家,都跟我一样坐在那里发呆。一两分钟后,小赵通完电话后进来,“啊,大家怎么不说话?”才说着,碰到了王姐投过来的目光,立马识相地闭嘴。王姐继续往下朗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