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阿姨(第3/3页)

敲了敲房门,阿姨的哽咽声停住了。我说:“阿姨,是我和小易。你没事吧?”阿姨声音小小的,“房门没锁。”我们推门进去,房间被阿姨收拾得整洁干净,电视还在放着,阿姨坐在床边,垃圾篓里堆满擦眼泪的纸巾。她抹了抹脸,不好意思地说:“吵到你们了啊,抱歉。”我们忙说没有,阿姨待要再说什么,鼻翼先抽动起来,眼泪又一次流下来。我们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坐在她身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阿姨又一次擦干眼泪,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起来了,让你们笑话了。”我倒了一杯水,端给她,“阿姨,不会的。哭出来人要是舒服些也好。”阿姨嗯了一声,拍了拍心口,“心里头难受。人哪,说没就没了,叫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遭罪。”说着又一次抽噎起来。我们找来两个椅子,坐在她旁边,陪着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文时常不在家。小白说有一次逛商场,看到小文被一个男人牵着,“那男人,有点儿秃顶,应该还有点儿小钱。”又说起阿姨,“你看她,年纪也不大,在那个年龄段应该也算好看的,干脆再找一个老伴儿得了。”而阿姨依旧天天上班,饭菜很少弄了,就煮点饺子,自己端到房间里吃。有时候,我跟小易他们看完电影出来,阿姨在广场上拿着扫帚,追一个滚动的塑料袋。天气渐渐凉了起来,电影院附近的柳树叶子一片片飘落在地。时序变换,流感来袭,阿姨发烧在家,问起来她说那电影院空调太冷,吹得头疼,晚上又熬夜,眼圈都大了几轮,小文忙着炖姜汤给她喝。喝着喝着,两人又吵了起来。她们吵架的声音很大,坐在房间里都听得真切。小文说:“我不要去!”阿姨高声回道:“你都多大年纪了!你不去,人家怎么想?”小文说:“他怎么想我不管!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阿姨又回:“我不要你陪!我一个人好好的,怕什么?!”

天一点点冷了下来,一日起床,窗外居然飘起了雪花。出了门,冷得直哆嗦。坐车经过电影院时,远远看见阿姨跟其他人一起在清扫积雪。马上要过年了,地铁车厢里空空荡荡,坐车的人也多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往火车站奔去。我跟小易因为有事,都不能回老家,阿姨也没有回。冰箱里塞满了她准备的鸡鸭鱼肉,还有一袋袋包好的水饺。我跟小易也准备了一些蔬菜和肉。大年三十晚上,窗外的烟花咻咻地响起。我跟小易合伙做年夜饭,酸菜炖鱼、萝卜炖牛肉、煎鸡蛋饼、蒜薹炒腊肉,另外还准备了一些瓜子、水果。小易把我做好的菜端到饭桌上,我问他:“阿姨呢,怎么没见她出来?让她跟我们一起吃啊。”小易说:“她煮了一点儿水饺,端到自己房里吃了。”我又问:“小文是不是去她男朋友家了?”小易说:“是啊。那天,小文男朋友过来接她,她不肯走,阿姨还跟她吵了一架。”

放好碗筷,开了可乐,满桌的菜,有了些过年的气氛。我站在客厅里喊,“阿姨,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吧。”阿姨的声音传来,“不了,谢谢你们啦。”我们只好作罢。吃完饭后,我跟小易出门散步。除夕夜的北京真是空荡荡的。昏黄的路灯下,雪花簌簌地落下。沿街的店铺都关门了,唯有天空时不时绽开一朵烟花。实在太冷,我们只好转头回家。一开门,小易说:“你听——”我站住,又听到了阿姨的哭声。我们一时无言,悄悄地进到我的房间。我小声问,“怎么办?”小易也摇摇头,“要不我们去陪陪她?”我说好。我们走到阿姨的房间,敲门,阿姨的哭声停住了,让我们开门进去。

电视里正在播春节晚会,阿姨还是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纸巾。我们叫了一声“阿姨”,我又补了一句“新年好”。她点点头,“新年好。”声音是颤抖的。小易去外面,把饭桌上我们放着的瓜子和水果都端了进来;我又去倒了一杯开水,递过来给她。她说谢谢,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水。她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喜庆的红色外套,脚上也是小文买给她的新鞋子。我们没有提阿姨哭的事情,各自找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看电视,嗑着瓜子。阿姨也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糖果,给我们一人一把。我和小易看一会儿电视,大声笑起来,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夸张,但偷眼看阿姨,她也慢慢笑了,我也就放下心来。

春节晚会看到一半,小文的电话打了过来。阿姨大声对着手机说:“没得事儿,我很好。你在那边好好的,要听话,知道吗?”又说了一会儿,挂了电话,阿姨把手机拿在手中反复摩挲。小易问:“小文在那里还好吗?”阿姨抬头笑笑,“好好好。她说那边对她很好,又是给红包又是这个那个的,她也喜欢。”说完,她顿了一会儿,又说:“我过完年后就回去了。”我转头问:“怎么突然想回老家了?”阿姨说:“小文的事情也有眉目了,我不能还在这里妨碍他们。”我说:“哪里妨碍了嘛。你是她妈妈。”阿姨摇摇头,“噫,这样可不成。我还是回去,也自在些。”窗外突然传来放鞭炮的声音,眼看十二点就到了。我说:“阿姨,新年快乐。也祝你在老家快快乐乐。”阿姨连连说好,“你们也是啊,好好在北京生活。”我们说好。我站起来,来到窗边。雪还在下,干枯的树干上堆了厚厚一层,空旷的马路上一辆车子也没有,明天的北京会是一座雪白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