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

起初,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抽我的血。他们把我按在医院硬邦邦的白推床上,两个男人,两个戴着口罩、手术帽和手套的男人。他们按着我,另一个人把针头扎进我的身体,抽我的血;他从我的身上偷我的血。我踢着,叫着,扭动着……戴口罩、帽子和手套的两个男人把他们的重量全都压在我身上,让我不能动弹,而克里斯无所事事地站在杂物车的后面。他们陌生的脸孔直对着我:他们的脑袋超大,没有头发,他们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又心生敬畏。他们用这个用那个检查我的时候,既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我尖叫,但是克里斯远远地看着,却什么也不说。

然后,他们让我坐到桌子旁边,一张折叠桌,配有三把黑色的软垫椅子,墙上挂着一个钟表,还有一面你在电视上见过的不可或缺的单面镜。

起初,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女儿。我必须见我的女儿。”我继续喊叫,他们说如果我配合,很快可以见到我的女儿,如果我配合。这是抽血前还是抽血后,我不知道,我分不清。那儿有一个女人,银色长发的老女人,我看见我的朱丽叶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再传给下一个人,然后不见了。

“你动动啊!”我求克里斯,但是他无动于衷,和几十把桌子椅子一起站在屋子里。他对我无动于衷,他的目光越过我,对我视而不见。他们带我进房间,关门。他都不看我,他可能永远也看不见我了。我像空气、氧气、鬼魂。也许,我就是一个鬼魂,一个幽灵。也许我已经死了。也许在推床上,带口罩的男人并没有抽我的血,而是给我注射了氯化钾,让我去死。但是我的手被铐着,银色长发的女人可以看见我。她问了我许多问题,有关克莱尔·达洛维,她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摆出很多照片,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占据了我的脑海,残忍之至:一个血淋淋的男人、血迹斑斑的床、一个压在他身上的女人的尸体,两个人都泡在血水里,深红色黏稠的血浸透了茶色的裹尸布。

我想起杨柳内衣上的血迹,我开始尖叫。

“他们把孩子带到哪儿去了?”我喊着,徒劳地想把手从手铐里挣脱出来,反而划伤了手腕。为了不让我动,他们把我的手捆在身后,我每次试图站起来去找我的孩子的时候,总有一个警卫过来把我按回椅子里。“他们把我的朱丽叶带到哪去了?”她不回答,我又问了一次。然后我听见了,真真切切的,我听见我的孩子在哭。我的眼睛迅速地扫过隔音屋,在各个角落搜寻我的朱丽叶。是的,她在这儿,她就在这间屋子的某个地方。

“有人照顾她。”那个女人说,但是她没告诉我她在哪儿。我把头伸到桌子底下去找:她在吗?藏在桌子下面了吗?

“伍德夫人?”那个女人敲着桌子提醒我。她缺乏耐心,而且脾气急躁。她拿着录音机和签字笔,“伍德夫人,你在干什么,伍德夫人?”

没有啊。只有褪色的瓷砖,渍着咖啡印、污垢、尘土,让人恶心。

“我必须看见我的孩子,”我说着抬起头盯着她,“我必须看见我的孩子。”

沉默了片刻之后,那个女人,露易丝·弗洛雷斯,自称是律师的助手一类的人,用阴暗的灰色眼睛注视着我说:“你肯定搞错了,伍德夫人。你留下的那个孩子,”她告诉我,“那个孩子叫卡拉·赛格尔。她不是你的孩子。”

我怒不可遏,我发现自己竟然站起来了,对着她怒吼,是她的错,那个孩子是我的,我的!我不知道自己能动,我拼命挣扎着,我感觉到胳膊和后背的疼痛,但是我顾不上,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卡在车轮下的女人,凭借一个千斤顶就能自己托起三千多斤的重量一样。

警卫飞快地冲过来,命令我:“坐下,马上!”他吼着。这时我看见他了,看得一清二楚:一只杂毛的加纳利犬从屋子的另一头扑过来,龇着锋利的牙齿,怒嗥——狂躁、粗哑的嚎叫声,以示警告。口水垂挂在他裂口的大嘴边缘,他的牙齿像一排长矛,死死地盯着即将进口的美餐。他的双手钳住我的肩膀,把我压回到椅子里,我的肩胛骨被他抠得生疼。他咬我,加纳利犬咬我,迫不及待地咬我,竟然撕裂我的皮肤,鲜血顺着我的胳膊流下来。我看着血和其他的东西都不见了。血是看不见的,我也是看不见的。

我坐下。但是我没有一直坐着。我又一次站起来,推倒警卫,可是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撞到了墙上。“我必须见我的女儿!”我尖叫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一遍又一遍的,千万遍。最后,我泪流满面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