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很晚了,房子里一片寂静。约瑟夫来过了,已经回去了。

我被一声尖叫吵醒,低沉洪亮的叫声把我从床上拎起来。

我记得窗口的白月光,但是改变不了夜晚的黑暗。我记得那声尖叫之后又安静下来,静得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我躺下,盯着月亮,希望自己的心跳平缓,呼吸正常。云层遮住月亮,懒洋洋、慢悠悠的。古树张牙舞爪的大胳膊像无数影子,它们互相触摸着、缠绕着、搅动着空气。

然后,我听到了金属钥匙插进钥匙孔,疯狂地扭动门把手的声音。我以为是约瑟夫,他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灯线里。出乎意料的,是马修走进来,他神色慌张,手在颤抖,他说:“快,克莱尔,起来!”我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尖刀,血流到我的床上。我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他把我从床上拽起来。

“你必须离开,克莱尔,”他说着把我搂在怀里,使劲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你必须跑。”他把衣服塞进我的手里:运动衫和运动鞋,一条大裤子。马修让我换上。“快点。”他急促地说。

“为什么?”我问,“去哪儿?”

“这有一个包,”他说,“在门口。箱子里有你需要的所有东西。”他拉着我的手下楼,穿过整座静悄悄的房子,约瑟夫和米利亚姆房间的门关着。我走过他们门口的时候有一点儿害怕,我害怕里面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哪个更糟糕:那里已经了发生什么还是我想要的即将发生。我根本没办法知道。

“约瑟夫怎么办?”我问。其实我知道,通过鲜血和紧闭的房门,马修和我顺利地走下木楼梯——不可能让吱扭吱扭响的地板不出声音——约瑟夫死了。

那声尖叫是约瑟夫的。

刀子上的血也是他的。

他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把我搂住,轻声说:“我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我感到双腿打软。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他知道了约瑟夫的秘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卸掉了我的包袱,我不用一个人承担了。我猜这些年,约瑟夫自顾自地爬上我的床的时候,马修在墙的那边听着。我在台阶上抱住马修不想走,他又说:“你必须走,克莱尔。你必须马上走。”然后从背后解开我的手。

“去哪儿?”我问,我又渴望又害怕。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过。

“有一辆出租车,”他说,“在外面,等在门口。他会拉你去车站。”这时我才注意到路边的车灯。

“可是我不想走,”我喊着,黑暗中注视着马修的眼睛模糊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像块胶布一样贴在他身上,伸出胳膊圈住他的后背,他放任我这样抱了几秒钟之后,突然,掰开我的手指推开我。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和我一起走。”这是我发自心底的叫喊。我泣不成声地求他:“和我一起走。茫茫世界里,我只有你了。妈妈离我而去,莉莉离我而去,现在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克莱尔。”

“和我一起走,”我像小时候一样抱着胳膊,噘着嘴,跺着脚磨他。“和我一起走,和我一起走!”我用力扯着他的胳膊,拉他到门口。门还开着,侧门的玻璃破了,地上全是碎玻璃。

我呆若木鸡。

马修是这么进来的。

“你必须走,克莱尔。”马修把一沓纸币塞进我手里,匆匆忙忙地提起地上的皮箱,递给身后的我。“马上走,”他说,“赶在……”他没说完。“快走。”他是这样说的,却把我拉过去,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全身颤抖,一身冷汗。他和我一样不想让我走,我知道。可是他猛地把箱子塞进我无力的手掌,推着我——特别用力地推——到门外,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碎玻璃上。

我回头看了一次,只有一次,看见他站在门口,背着手把刀藏在身后,他的脸上既有留恋又有伤感,他也难过。

我对那晚的记忆犹如浮光掠影,只是在脑子里有些印象,身体其他地方没有任何感受。那天很冷,但是我没感觉。我感觉像梦游,又好像是一场梦。就像看电视一样,我听见自己在抽泣,但我不是参与者,我只是观众。我没记得告诉司机——一个短粗的男人的背影,对于我来说他和虚无缥缈的声音没什么区别,后视镜里只看得见一双眼睛——去哪里。不过,好像他知道。我上车,他开车,飞驰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他开得特别得快,车子左摇右晃,我想他一定是听见马修说要快或者什么的,所以才这么风风火火的。马修肯定告诉他了。我抓着车门把儿,不让自己在拐弯的时候被甩出去。我琢磨着那辆日产蓝鸟翻着跟头冲下马路的情景,妈妈当时是不是也是这个感觉。

司机把车停在街角一座灰色的矮房子前面,墙砖上有写着两个蓝色的字“灰狗”。夜里的这个时间,城市的马路静悄悄的。有个老太太站在外面,白发稀疏,一手夹着烟喷云吐雾,一手叉在薄外套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