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

杨柳走进我的卧室道晚安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床上了。她的声音和往常一样焦虑不安。佐伊在我的床上看情景喜剧,每当台词里出现“混蛋”“去死吧”一类的字眼或者是情侣间浪漫的亲吻时,我的心就抽搐一下。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告别迪士尼频道,看上这个的。我十二岁大的女儿到了看这个的年龄了吗?她能理解电视上铺天盖地的性暗示和成人幽默吗?

她只是茫然地盯着屏幕:停车场里有一块冰,一个男人不慎摔倒,屁股着地,手里的一盒鸡蛋嗖地蹿上天,观众哄堂大笑。可是佐伊没笑。

杨柳进来的时候,她转头看了一眼杨柳,温暖的棕色眼睛却发出冷冷的光。

她夺过遥控器,把音量开大,试图压过杨柳气若游丝的声音。

佐伊在和我怄气。她嫌我突发奇想地带杨柳和婴儿去看病而忘了接她回家。足球训练结束后,她等了我一个小时,或许更长。教练给我打电话——后来又打了一次——提醒我他和我的女儿在埃尔福特公园等。芝加哥的太阳落下了地平线,越来越低。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她的队友早就走了,教练的态度冷淡而且急躁。尽管我无数次地道歉时他勉强笑着说没事。

我们直接回家,佐伊既不和我说一句话,也不和杨柳说话。她洗完澡爬上床,说想自己待着。这个,当然,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我从她空洞的眼神和阴沉的表情里看出来她恨我,就像她恨大多数东西一样。我已经把“我”和数学作业、豆子、碎嘴的代课老师一起列进了她憎恶的名单里,不断地补充,无穷无尽。

与此相反的是婴儿,她一脸笑容。咧开嘴的欢笑和动听的咿咿呀呀像轻快的摇篮曲一样充满房间。我贪婪地搂紧她,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她刚一开始在我的胸前寻觅,我就悄悄地溜进厨房准备好了一瓶奶。既没征求杨柳的意见,也没知会她。如果我问她要不要喂孩子,她可能会要求自己做,那样的话我就必须放弃婴儿,必须把孩子交给她照料,那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因此,我站在厨房的阴影里喂露比喝奶,一边挠着她可爱的小脚丫,一边用一块厚的擦碗布擦掉她嘴边溢出来的奶水。奶水顺着她的下巴流,弯弯曲曲的像两道花边。

“她该吃药了,夫人。”杨柳说,她突然出现在厨房里,宛如划破寂静夜空的一道闪电。我被逮住了,被抓了一个正着。当场擒获,就是这个意思。

她的话本身是温和的,但是她的眼神却刺穿了我,在那儿,在厨房里;她什么都不用说,我就知道我错了。我突然间对杨柳心生畏惧,我怕她伤害我,怕她伤害孩子。

她的形象再一次在我眼前彻底改变:喜欢热巧克力、无依无靠的女孩,十几岁、千方百计潜入我家的少年罪犯。

她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准备接过孩子。她穿着佐伊淘汰的另一套衣服:露膝盖的牛仔裤和一件长袖衬衫。衣服穿在她身上略微有一点儿短,她的小臂上汗毛乍立,冒出鸡皮疙瘩。她穿着袜子,有一只在大脚指的位置破了一个洞。我盯着她裸露的脚指,情不自禁地想把她领回家是多么天真可笑。

如果克里斯真的是对的,他对杨柳的看法是正确的,我该怎么办?

我迅速地瞥了一眼装着瑞士军刀的抽屉,刀藏在一堆杂物里。我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恐惧,我突然想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她到底是谁,她为什么在我们家。

她站在那里,凝视着我。她没有问一目了然的问题:你在干什么?

但是她把孩子从我的怀里抱走了。就这样,她接过她,把我孤助无援地留在原地,难以呼吸。我帮她把液体消炎药灌进婴儿嘴里之后,她抱着孩子转身走了。我惶恐地站在厨房里。那是我刚才抱过、喂过的孩子,没有她,没有露比,我感觉好像生命突然被抽空了一样。我目送着杨柳走到我的沙发边,盘腿坐好,把婴儿放在腿上,用粉色毛毯把她包成裹着茧的毛毛虫一样。

看着手里的空奶瓶和空荡荡的臂弯,我突然想哭。我发现想要抱着露比的强烈愿望吞噬着我的身体,朱丽叶牵动着我的思绪,我的脑海里全是从我子宫中被刮掉的朱丽叶。我呼吸困难,简直不可思议,我的意识乱窜,一会儿渴望婴儿露比,一会儿渴望我的朱丽叶,被当作医学垃圾的我的朱丽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站在厨房和客厅中间,上气不接下气。血液中二氧化碳的含量达到危险的边缘,我感觉到嘴唇、手指和脚指针扎般地疼。我用尽全力——关节发白——靠在花岗石灶台上,不让自己倒下去。我假想自己的身体在木地板上抽搐,而杨柳和佐伊站在旁边视而不见,她们要么在看《芝麻街》,要么在看某个情景喜剧,最后我开始厌恶她们这种冷漠,尽管只是假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