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3页)

露比在我的怀里变得安静。我其实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换了一个姿势,换了一双看她的眼睛,多了一个微笑。为了多一些空间,我收起雨伞,站起来。在靛蓝色遮雨棚的保护下,我温柔地哼着轻快的调子来回摇摆。我的思绪穿越到佐伊的小屋,淡紫色的缎子床单,我坐在喂奶椅里摇着怀里的小人儿,一连好几个小时,直到她熟睡。

露比的尿片得有十磅重。污物从她的连体衣里渗出来沾在我的衣服上。她衣服的本色应该是白的,上面用彩色的丝线绣着“小妹妹”。现在上面糊着厚厚的呕吐物,有一部分是奶白色的,还有一部分是鲜黄色。抱着她暖暖的,她的额头散发着热量,脸颊通红,她在发烧。

“露比有姐姐?”我问。我试着用手背判断她的温度。38摄氏度?38.8摄氏度?我不想引起杨柳的警觉,所以我尽量隐蔽,尽量闲谈着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我把嘴唇贴在婴儿的额头上。39摄氏度?

“啊?”杨柳脸色发白,一脸困惑,我指指连体衣上的五颜六色的字:紫色、橙红色、淡蓝色,等等。

路上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车轮肆无忌惮地飞过一个个水坑。杨柳的眼睛追随着他的身影:红色运动衫、黑色运动短裤,戴着灰色头盔,背一个双肩背包。他小腿上的肌肉让我也怦然心跳。他的车轮卷出一个个水蘑菇。“我在二手店买过一辆。”她说,没有转头看我。我回答:“当然。”当然,我想姐姐会在哪里呢?

我用一根手指摩挲露比的脸颊,感受她柔软的天使般的肌肤,注视着她纯净缥缈的眼睛。她抬起手抓住我的食指,攥起胖乎乎的小拳头,我看见一圈又一圈的婴儿肥,这是人一生中唯一把“肥”当作可爱和美好的时段。她把一根指头塞进嘴里,贪婪地吮吸。

“我觉得她饿了。”我说。但是杨柳说:“不是。我试过了,她不吃。”

“我试试。”我提议,然后补充道,“我知道你试过了。”谨慎地避免篡夺她身为母亲的地位。这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惹烦杨柳。我知道婴儿比青春期前的儿童更让人晕头转向,他们比外国政治和代数更变幻莫测。他们想要一个瓶子,他们拒绝一个瓶子,他们无缘无故地哭闹,他们今天对着豌豆泥大快朵颐,明天就不理不睬。“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我说。

“所有的。”她耸耸肩,面无表情地回答。她递给我她仅有的那个瓶子,里面有不到100毫升的奶粉,应该是在半夜的时候冲的,现在已经凝固。我知道杨柳打算让我把这个瓶子,这样的奶粉,塞进露比张开的嘴里,但是我不能。我的犹豫让露比号啕大哭。

“杨柳。”我用压过露比疯狂的哭声的声音说。

她喝了一口咖啡,被烫到。“嗯?”

“我是不是可以把这瓶奶粉倒掉?冲一瓶新的?”

我想起来了,配方奶贵得离谱。每次佐伊有剩奶的时候我都连哄带骗地让她把瓶子嘬干净。佐伊出生之后,我坚持母乳喂养。开始的七个月,我只喂她母乳,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我计划坚持一年,但是世事多变。起初,医生和我都以为疼痛的原因是分娩造成的,我们谁也没当回事。

事实是非常不正常。

直到我再一次怀孕,怀上朱丽叶,当然,那时没办法知道她是个女孩。

我幻想中的朱丽叶来了还不到六周的时候,我开始出血。那时,她的心脏开始跳动供血,面部器官逐渐成形;她幼小的身体上长出胳膊和腿的萌芽。我没有流产,没有,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她的死会让事情变得更容易更简单。

是我选择了结束我的朱丽叶的生命。

杨柳看着我,表情复杂。慎重、怀疑,同时又无能为力。一群女大学生走过去。她们撑着大雨伞,穿着雨鞋,胳膊挽着胳膊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回忆着昨晚晕晕沉沉的醉酒。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注意到紫色的睡袍。

“所有的。”她又说了一遍。她的眼睛随着大学生走到街的拐角,她们咯咯的笑声在昏睡的城市里依然清晰可闻。

我把发抖的孩子还给杨柳,自己撑开雨伞跑向最近的药店,买了一瓶水和退烧药。

我回到我们小小的避难所,倒掉剩奶粉,看着它涌向旁边的下水道,然后涮了涮瓶子。杨柳递给我她梦寐以求的配方奶粉,我冲了一整瓶。她再一次把孩子交给我。我把瓶嘴塞进露比嗷嗷待哺的嘴里,满心期望这瓶奶能让这个狂躁的小家伙安静下来,可是小家伙带着厌恶的表情把它吐出来,好像我在里面加了砒霜似的。

然后开始号叫。

“嘘……嘘。”我一边上下颠着她一边恳求着——厌倦了,灰心了——这就是杨柳昨夜的经历。一整夜,一个人,饥寒交迫。我好奇地想:害怕吗?闪电在不远处划破天空,紧接着一个炸雷,响亮、暴躁,充满愤怒。杨柳颤抖着在天空中寻找这刺耳的响声的来源,紧张地瞪圆了眼睛。她害怕打雷,像个孩子。“没事的。”我听见自己大声对杨柳说,霎时我回到了佐伊上学前的卧室里,我搂着她,她的头依在我身上,我说:“没事的,就是一个雷。它不会伤害你的,一点儿都不会。”我看见杨柳盯着我,我还是看不懂她蓝色的眼睛里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