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第3/6页)
“看什么呢?”女孩边拿纸巾调匀口红边对着镜子问。
“腿。”我说。
“中意?”
“不坏。”我实言相告。
她妩媚地一笑,把口红装回化妆包,走出卫生间带上门,然后在白衬衫外面披一件天蓝色对襟毛衣,毛衣如云絮一样轻盈柔软。我把手伸进粗花呢上衣袋,又看了一会她的对襟毛衣。
“我说,是在看我?还是在想什么?”女孩问。
“我在想,这毛衣真是不赖。”
“是啊,贵着哩。”她说,“可实际没那么贵的——我以前在一家小时装店当售货员来着,什么衣服店员都可以打折买。”
“干嘛不卖时装,偏要来牙科医生这里干呢?”
“时装店工钱低,又都用来买衣服了。比起来还是在牙科医生这儿好,又能差不多免费治虫牙。”
“那倒也是。”
“可你穿衣服的品位也够可以的嘛。”她说。
“我?”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就连早上挑什么衣服穿都记不得了。一条上大学时买的驼色布裤,一双三个月未刷的蓝色旅游鞋,一件白色开领衫,加一件灰粗花呢上衣——便是如此装束。开领衫倒是新的,但上衣由于手总是插在衣袋里,形状早已崩溃得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啊!”
“配你倒蛮合适的。”
“就算合适也称不上品位,不过裹住身子不出洋相罢了。”我笑道。
“那买套新西装,改掉手插衣袋的坏习惯不就成了!是坏习惯对吧?好端端的上衣硬是给弄得没形没样。”
“是没形没样。”我说,“工作若是完了,回去一起走到车站好么?”
“好啊。”
我关掉收录机和扩音器,熄灯,锁门,然后我们沿下坡路往车站走去。我习惯上不带东西,双手仍插在上衣袋里。几次想按女孩的劝告尝试把手换到裤袋,结果未能如愿,两手插进裤袋总好像心不踏实。
女孩右手抓着挎包带,左手像打拍子似的在体侧轻轻摇摆。由于她挺直腰走路,看上去比平时身高要高些,步调也比我来得快。
或许因为无风,街上静悄悄的,就连身边驶过的卡车排气声、建筑工地的嘈杂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仿佛透过好几层幕布传来的,唯独她的高跟鞋声像是在往春日迷濛的夕霭中有板有眼地打着光滑的楔子。
我不思不想地只管倾听鞋跟声,差点儿撞在从拐角飞出的小学生骑的自行车上。若非她用左手猛地拉住我的臂肘,我想肯定撞个正着。
“好好看着前面走嘛,”她很是惊讶,“走路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我做个深呼吸说,“只是发呆。”
“够让人操心的了,你这人。到底多少岁了?”
“二十五。”我说。年底二十六。
她终于把手从我臂肘上拿开,我们重新沿坡路下行。这回集中精神好好走路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
“没听说过?”
“没听过。”
“May。”她说,“笠原May。”
“May?”我有点意外。
“五月的May。”
“五月出生?”
“哪里,”她摇下头,“八月二十一日出生。”
“那何苦叫什么May。”
“想知道?”
“可能的话。”
“不笑?”
“我想不会。”
“我家养过山羊来着。”她淡淡地说。
“山羊?”我更觉意外。
“山羊可晓得?”
“晓得。”
“一只脑袋瓜非常聪明的山羊,全家像对待家人一样喜爱它。”
“山羊的May。”我复述似的说。
“再说我是农家六姐妹里的第六个,名字之类大概叫什么都无所谓吧。”
我点点头。
“不过好记吧,山羊的May?”
“的确。”
到车站时,为感谢笠原May帮看电话,我邀她吃晚饭。她说跟未婚夫有约会。
“那么下次好了。”我说。
“嗯,我等着。”笠原May应道。
我们就此分开。
我一直看到她天蓝色的对襟毛衣像被吸入下班人流似的消失不见、再不会折回,这才依然手插衣袋,朝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的离开,使我的身体仿佛再次笼罩在那全无接缝的、呆板的灰色云层的阴翳中。抬头仰望,云仍在那里,模模糊糊的灰色调中加了夜的黛蓝进去。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那里有云,但云依然如一头蜷身不动的巨大猛兽一般劈头盖脑地压着,将月和星挡在身后。
简直就像在海底行走,我觉得。前后左右看起来毫无差别,气压和呼吸也好像在跟自己过不去。
剩下一个人,食欲已不翼而飞。什么都不想吃,宿舍也不想回,却又别无可去之处,只好在街头闲逛,逛到想起什么为止。
我不时停下脚步,看武打片广告,看乐器商店陈列窗,但大多时候都是边走边看擦肩而过的行人面孔。多达数千的男女在我面前忽儿出现忽儿消失,依我的感觉,他们好像是在从意识的此侧边境向意识的彼侧边境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