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什的怒火(第4/6页)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这是密西西比地区急速蹿腾的旭日。他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天空下,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场景中,那些熟悉的事物都是在无数的梦中出现的,这些梦就像是一个从没爬过山的人所做的梦一样。“我是不可能把幻听到的东西当作是真实的东西。”他平静地想着,“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说那些话的声音是那么熟悉。这个声音还在继续说着,眼下正和那个女黑奴说着今早产下的小马驹。“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起得那么早的。”他心里想着,“就是这个原因,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我的外孙女。他起得这么早,更不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亲骨肉。”

萨德本走出屋子,下了台阶,踏入草丛,那步伐沉重而从容——他年轻时的步子可是匆忙急促的。他还没有正眼看过沃什,说:“黛西会待在那儿照顾她的。你最好……”这会儿,他似乎看见沃什正面对着他,并停下脚步。“怎么了?”萨德本问。

“你刚才说……”沃什听到了自己干瘪的、鸭子一般的声音,就像是一个聋子在说话。“你刚才说,如果她是头母马的话,你就能在马厩里给她找个像样的地儿。”

“嗯?”萨德本支应着。沃什朝他冲过来,腰有点弯,他的双眼睁大了,然后又眯起来,就像一双拳头松开后又攥起来。就在这一瞬间,萨德本一下子惊呆了,直愣愣地看着这个他认识了二十年的人,这个事事听命于他的人,自己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对自己的坐骑了解得多。他眯起来的双眼又一次睁大了。他没有移动脚步,身子却猛地向后挺直了。“往后退!”萨德本厉声喝道,“你别碰我!”

“我就是要碰一碰你,上校。”沃什一边用干瘪、平静甚至是温和的声音说着,一边向他冲过去。

萨德本举起手中的马鞭。女黑奴隔着摇摇欲坠的门偷看着,带着一张丑陋难看的黑脸,就像是憔悴的侏儒似的。“往后退,沃什!”萨德本呵斥道。就在这时,他用鞭子猛抽了一下。女黑奴一跃而起,跳进了草丛,就像一只矫健的山羊逃走了。萨德本又朝沃什的脸抽过去,沃什被抽得跪了下来。他站起来又一次朝萨德本冲过去时,手里拿着三个月前向萨德本借来的那把镰刀,而萨德本再也用不着它了。

沃什再次走进房子时,他的外孙女在床上动了一下身子,烦躁不安地骂他:“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亲爱的?”

“刚才外面的吵架声。”

“没什么。”他轻声说,又跪了下来,笨拙地摸着她有点发烫的额头。“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想喝水。”她的声音里带着怨气,“我躺在这儿,早就想喝水了,可是都没人理我,没人关心我。”

“现在别说话。”沃什安慰着她。他僵硬地站起来,端来一瓢水,扶着她喝完,又帮她躺了回去,只见她把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婴儿。过了一会儿,外孙女悄悄地哭了起来。“好了,好了。”他说,“换作是我,我是不会哭的。老黛西说这可是个漂亮的女娃。没什么要紧的,一切都过去啦。现在可没啥好哭的了。”

可是她依然在默默抽泣,情绪相当低沉。沃什起身站了起来,在床边忐忑不安地俯瞰了一会儿,那思绪与当年看着临产后的妻子、女儿时一样。“女人啊,实在是难以捉摸了。她们似乎渴望孩子,可是有了孩子后,却又要流泪哭泣。实在是难以捉摸。男人真是搞不懂她们。”他从床边离开,拿了把椅子,在窗前坐了下来。

在漫长、明亮和阳光灿烂的整个上午,他一直坐在窗户边等待着,时不时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床边。外孙女这时已睡着了,她的怀里搂着孩子,表情看上去黯淡、平静而又疲惫。沃什随后又回到椅子那儿坐下来,等待着,心里想着为什么这么久了他们还不来,后来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午后时分,他仍然坐在那儿。有一个半大的白人男孩走到墙角,看见了尸体,没忍住大叫了一声。他抬起头,朝窗户里的沃什干瞪着双眼,有那么一会儿好像被催眠了似的,随后转身逃走了。这时,沃什又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来到床边。

他的外孙女现在醒了,也许是在梦中被那个男孩的叫声给惊醒了。“米莉,”他问,“你饿吗?”她没有应答,把脸转了过去。

他在灶台上生起了火,热着昨天带回家的食物——一块里脊肉和冷玉米饼。他把水倒进旧咖啡壶里,放到炉灶上烧了起来。盘子端了过去,她却不肯吃,于是他自己吃起来,一个人默默地吃完,然后把盘子放回去又回到窗前。

这会儿,他意识到也感觉到了,那些人正骑着马,带着枪和猎狗聚拢了起来。这些爱管闲事、睚眦必报的人跟萨德本可都是一路货色。沃什还不能走进大宅子,最多只能待在斯卡珀农葡萄藤下的时候,这群人就已经围坐在萨德本的餐桌旁,教那些年龄更小的人如何在战场上打仗。兴许,他们也得到过将军们亲手签署过的文书,嘉奖他们是天下一等一的勇士,也曾在往昔岁月中傲慢自大地骑着骏马奔驰在美丽的种植园中;他们既让人敬慕和充满希望,也给人带来绝望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