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11/15页)
印度艺术家的创造力突然枯竭了。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让我们看看建立在俱卢之野的那间寺庙。庙中有一块铜牌,上面镌刻着这样的铭文:
此庙由赛斯·巴尔迪奥·达斯·毕尔拉君侯殿下出资兴建,并为新德里的圣达摩西华·桑格主持开光大典。凡是印度教徒,不分教派,诸如萨纳丹教徒、圣萨玛吉教徒、耆那教徒、锡克教徒和佛教徒,只要身心纯洁,本寺皆竭诚欢迎光临参拜进香。
注意:罹患传染性疾病的人,不得进入本寺。
粗糙的语言配合虚夸的自我评价,这篇铭文传达出的讯息不外乎是:印度也许很贫穷,但在精神上她却是富足的,而她的老百姓在身心上是纯洁的。虚夸的自我评价、粗糙的石雕工艺、对外国语言的滥用——这些现象串联在一起,正好反映出印度的现状。
有些印度人否认印度造型艺术已经衰微。其他印度人则持相反的见解,但他们认为莫卧儿人不应该为这个现象负责——有些西方人指责,莫卧儿皇帝阿克巴好大喜功,穷奢极侈,大兴土木,将建筑和装饰艺术推展到极致,因而枯竭了印度造形艺术家的创作源泉。许多印度人认为,应该为印度造型艺术的衰微负责的是英国人。入侵的英国人把整个印度搜括一空,在他们统治下,印度的制造业和手工艺日渐式微。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事实,但是,我们也莫忘了,英国在印度也有一些建设,一如伍德拉夫在他的著作中列举的。不过话说回来,用一家饼干工厂交换印度的金线刺绣艺术,英国人的做法也未免太绝了。印度这个国家,以往曾经被征服者掠劫过,但民族生机和传统文化一直延续下来,但是到了英国人手里,它却突然中断了。也许,英国人确实应该为印度艺术的衰微负责(艺术衰微,只是现代印度人整体迷失感的一部分),就像西班牙人应该为墨西哥人与秘鲁人的迷失与困惑负责。追根究底,这是两种价值观(积极的和消极的)之间的一场冲突,而世界上最消极的价值观,莫过于十八世纪两大宗教(停滞不前的伊斯兰教和疲弱不堪的印度教)的结合。后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一旦跟印度发生冲突,输家肯定是印度。*
民族的迷失,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谜团。在特立尼达上学时,老师告诉我们,当年西班牙人入侵时,西印度群岛的原住民纷纷“生病死掉”。出产香料的格林纳达岛有一座悬崖,当地人给它取个可怕的名字:跳崖。据说西班牙人抵达时,成群美洲印第安人在这座悬崖跳海,集体自杀。西印度群岛还有其他迷失、困惑的族群,但都存活了下来:居住在马提尼克岛和牙买加岛上的贫贱印度教徒,几乎全都被来自非洲的黑人小区吞没了。居留在南美洲苏里南的爪哇人,饱受当地人欺凌嘲笑,成天垂头丧气——你实在很难把这些印度尼西亚人跟那群纠集在雅加达街头、放火焚烧外国大使馆的印度尼西亚暴徒联系在一起。与秘鲁和墨西哥不同的是,和欧洲接触后,印度并没有因此枯萎凋零。如果印度是一个纯粹的伊斯兰教国家,它大概早就完了。但作为印度教国家,它与征服者打交道的经验非常丰富:它总是有办法迎合入侵的外人,最后,总是能够将他们吸纳进印度社会中,把他们全都同化。今天的印度人(尤其是居住在孟加拉的)对待英国人,就像他们的祖先对待别的征服者,不论是印度土产的征服者,还是来自亚洲其他地区的。看到这一幕,你会觉得很有趣,但也会感到很悲哀。
这种试图迎合欧洲人的心态,表现在拉姆·莫恩·罗伊(Ram Mohun Roy)的生平事迹中。这位深受英国影响的早期改革者,如今长眠在英国西南部的布里斯托尔市。好几个世代后,这种心态又显现在奥罗宾多(Sri Aurobindo)的成长过程中。这位由革命志士转变成玄学家的印度人,七岁就被父亲送往英国就读。他父亲要求他的英国监护人严密看管这个小孩,不准他跟任何印度人接触。稍后,这种迎合心理也反映在加尔各答的穆里克宫,但却让人觉得有点哀怜。这栋早已残破的豪华宅第——仆人们在大理石回廊上烧饭做菜,看起来就像电影布景。从高耸的大门口走进去,感觉上,我们好像在拍摄一部电影:摄影机跟随我们前进,在这座坍塌的石墙边停驻片刻,然后,在那件早已褪色的装饰品前停留一会儿。开始时,整个场景一片死寂,悄无人声,接着,充满回音的内殿传出各种声响,大门外,新月形的车道上同时响起马车声——当年,穆里克宫的主人交游广阔,经常款待来自各方的客人。一排高大的加尔各答科林斯式石柱,矗立在建筑物的正面。从欧洲进口的喷泉,如今依旧在庭园中表演水舞。代表世界四大洲的四尊雕像,仍然伫立于大理石铺成的中庭,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如今,这儿已经成为养鸟的场所,放眼望去只见四处悬挂着鸟笼。底楼有一个大房间,里头供奉着一尊庞大无比的维多利亚女王雕像。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上悬吊着一盏光彩夺目的水晶灯,但底下的家具上却积满灰尘——这处宅邸搜罗的英国家具,足以开设一百家古董店。穆里克宫的主人——一位孟加拉地主,向神态倨傲的欧洲访客展示他对欧洲文化的热爱。偌大的一间房子,里面除了屋主的肖像,却没有一样东西是印度的。然而,我们在穆里克宫已经可以察觉到,英国人和孟加拉人的接触并不顺畅,让双方都留下一肚子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