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记 砚耕斋主:观花记

我们参加冷板凳会的十个人中,按照规定,峨眉山人打头,第一个摆龙门阵,不第秀才殿尾,最后一个摆龙门阵。用拈阄来决定的八个人中,六个人已经拈着了阄,并且摆了龙门阵,现在只剩下我和穷通道士两个人了。我们两个人拈阄,不巧被我拈着了,该我来摆龙门阵。可是我早就说过,参加冷板凳会,我是听龙门阵的积极分子,却不是摆龙门阵的积极分子。本来我只带来了耳朵,没有带来嘴巴的。周科员——现在该叫他砚耕斋主了——说到这里,就被野狐禅师把话打断了。他说:“你这不是睁起眼睛说瞎话吗?你的鼻子底下不是嘴巴,是什么?况且你刚才还在用嘴巴说话呢。”

砚耕斋主马上辩解:“我是说摆龙门阵的嘴巴没有带来,这个嘴巴是带来陪诸公喝冷茶的呀。不过,到了这步田地,我想滑也滑不脱了。我还是凑凑合合地摆一个吧。”

于是砚耕斋主开始摆他的龙门阵。

我摆的这个龙门阵就叫作《观花记》吧。不过我说的这个“观花”,不是你们想的那个“观花”。你们那个观花是观阳世的花,我这个观花是观阴曹的花。唉,像说绕口令一样,说不清楚了,还是让我摆下去,你们就明白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三十年不算短,可是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观花婆狗屎王二拄着一根打狗棍,一歪一倒地走去的背影,还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我一想起来还感到一种深深的负罪之情。

我从小开始懂事,就知道我们乡下有一个有名的人物,是个女的,叫作狗屎王二。奇怪得很,为什么她别的名字不叫,偏要叫这么一个怪名字呢?乡里的好事之徒,曾经想寻根究底,为她正名。因为孔老二说过:“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但是他们作了许多努力,还是没有结果,只留下一些无稽的猜测。

有人说肯定是她的爸爸妈妈从小给她取的这个名字。我们乡下人和城里人不同,城里人一生下来,才过“三朝”,就要大宴宾客,给孩子取一个堂堂正正的官名,男的叫什么“国栋”、“廷柱”、“弼臣”或者什么“龙”、“凤”之类,总是长大之后,立志要去“为王前驱”,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女的呢?就叫什么“淑”,什么“贞”,或者什么“兰”、什么“桂”之类的名花香草,以显示出是名门淑女,大家闺秀。在我们乡下就不同了。除开福命很大的地主老爷们的子女外,一般人家都生怕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罪孽深重,长不大,赶快给孩子取个名字,叫狗、牛、猪、和尚,以至石头、木棒之类,以表示他们的轻贱,而轻贱的东西是照例容易长大的。据说这样一来,那些从阴曹地府来阳世间捉人的无常二爷,勾魂使者,以为他们是下贱的牲畜,或者是无生命的东西,不在他们的逮人的职权范围之内,就不会把他们捉走了。有的人家还怕不牢靠,取下“铁锁”、“拴柱”之类的名字,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在灾难深重的苦海里,人命轻贱不如蝼蚁,不如小草,不如一块石头、木头,有什么办法呢?所以狗屎王二的爸爸妈妈别出心裁地用“狗屎”来为自己的女儿命名,也不觉奇怪了。但是有的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说叫“狗”还可以,为什么要叫“狗屎”呢?在乡下,哪个不晓得狗屎是最臭的东西?一定是她的名声太臭,别人才给她取这个诨名吧。可是又有人反对,说,假如是别人强加给她的诨名,她一定会用她的正名来纠正,为什么在王保长的官家文书户口册上,却明明写着“狗屎王二,女”呢?

总之,各说各有理,那么找她本人问一下不就行了吗?不行,狗屎王二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而且听老一辈人说,他们问过本人,本人的回答是:“叫啥就叫啥呗,问这干啥?”

于是狗屎王二的正名问题,还是没有办法解决,这恐怕只有留待将来的“家谱学”专家去考证了。

我现在一想起来,就有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年纪四十几岁,头发蓬乱,却偏偏在乱毛髻上插一朵鲜艳的野花,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阴阳怪气。嘴唇老是在动,好像在说话,却又没有声音。有人说,那是她在和鬼神说话。因为和鬼神来往是她的职业——她是一个职业的“观花婆”。她穿上一件宽大得奇怪的上衣,长到盖住了膝头。那袖子足有一尺五宽,在大襟边和袖口上镶着半尺宽的绣花边,铜纽扣闪闪发亮。这是她替人们出使到阴曹去的唯一的一件外交礼服,平常是不大穿的。她的脚从来没有缠过,十分宽大,她吧嗒吧嗒地走在路上,结实稳当。这在那时的乡下,女人不缠脚,是最叫人难以容忍的了,不说要像大家闺秀缠成三寸金莲,至少也要用布条子胡乱缠小一点嘛。但是狗屎王二却得到大家的谅解,因为她经常要从阳世走到阴曹去,那路程听说是很长很长,并且很难走的,那时似乎又没有火车、轮船、汽车通阴曹,就全靠她的两只脚,不留双大脚怎么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