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

“我……我……我本来只……只是带耳朵来的。你……你……你们估倒要……要……要我也来摆……我……我……我是夹舌……舌……舌头,咋……咋个摆嘛!……”孙科员——哦,还是叫他无是楼主吧,这是冷板凳会中大家公认、孙科员自己也认账的雅号。无是楼主用他的夹舌头说话。他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都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你看他那嘴巴尽管大张着,他那拳头捏得死死的,简直要捏出水来,接着他大张着爪子伸向颈项,似乎想要扒开自己的喉头,从那里挖出他的声音来。就这么花了两分钟之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确不知道,“拈阄儿”这玩意儿,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主宰,怎么偏偏轮到夹舌头无是楼主拈到了阄,该他来为今晚上的冷板凳会提供消遣的材料——龙门阵呢?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夹舌头,他这一生说的话,恐怕还没有我们冷板凳会上一个人一晚上讲的话那么多。有的人说,这都是由于他前世讲话讲得太多了,今世得的报应。这种科学论断,我们一时无暇去考证,只想到眼前的现实问题,到底怎么办呢?

这次拈阄儿不算数吧,不行。我们有约在先,谁拈到了,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不然就开除会籍。硬要他摆吧,哪怕摆一个短的也罢,这不仅对于无是楼主本人是一种严重的惩罚,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听众,无疑也是一场极大的灾难。看他那急得满头大汗、双手乱比划得样子,半天才逼出一个字来,不把我们也憋死了吗?

于是有的人想妥协了,说:“算啰,算啰,跳过他去吧,另外请一个人来摆吧。”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归我……摆,我……摆……摆。”无是楼主急忙摆手,不同意大家的意见。

“你怎么摆得出来嘛。”

“我……我……我摆不出来,我……我……揣得有一个……一个……个龙门阵。你……你们拿去念……念吧。”无是楼主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本子来,郑重其事地放在茶桌上,把那卷了的书角压平。

我们几个人靠拢去看。这个本子面上是我们都熟悉的无是楼主的亲笔题字:《亲仇记》。我们随便翻翻,嚄,好厚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开第一页,又看到无是楼主的亲笔题记。

原来无是楼主是一个有心人,他既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就信守冷板凳会的誓约,轮到谁,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他早就作了准备,每次把他的这个抄本带在身上,以便拈到阄儿,就拿出来请人念。

好极了。我们把他交出来的抄本拿在手里,掂了一掂,重量不轻,按每页字数约计一下,怕有好几万字了。这个龙门阵就够我们冷板凳会念好多次了。恐怕归根到底,还是无是楼主对我们这个冷板凳会的贡献最大哩。

于是我们找几个人轮流地照这个抄本念,一字不漏。

先念第一页上无是楼主亲笔写的《题记》,然后才是正文。

题记

无是楼主

某君,姑隐其名,余之故交也。自金沙江畔归,寓我家,竟日作促膝谈,纵论天下形势,颇相得。某日,细声语我,将有远行。

问将何之,笑而不答,唯将其旧作一本,交我保存。临别语我:

“此去道路阻长,战斗激烈,生死难卜。此本所记,虽不过悲欢离合之情,要亦社会相一角之写照也。敝帚自珍,古今皆然,幸为我藏之,不为鼠啮虫蠹之资足矣,非可以为外人道也。”余浏览一过,颇觉感人。因亲为装订,略加润色,矫正错字,并题名为《亲仇记》,藏之箧底。俟某君得胜归来,完璧归赵,想不以越俎代庖相讥也。

神州陆沉之年,风雨飘摇之夕,

记于靠山临江之城,周旋无地之室。

南方的雨。

南方雨季的雨。

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下个不停的雨啊,弥弥迷蒙蒙,无边无际。像有个什么大力神,端起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盆子,盛着五洲四海的水,顺着印度洋吹来的热风,向这深山、峡谷,葱茏的森林,无边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镇,倾盆而下。不论白天或夜晚,老是这么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屋后的芭蕉,小塘的荷叶,成天像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头,似乎要被滴穿了。对于一个有着紧要事情急于赶路的旅客说来,就像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样,令人分外的焦躁、烦闷。不时走出旅店,站在檐下,望着那飞奔着的黑云,那呼啸着的山林,那神秘莫测的远方,那隐没在迷雾中的弯弯曲曲的路。心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