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记 羌江钓徒:沉河记(第6/11页)
她毅然背起那个纸人走向贞节牌坊的工地去。一路上跟来了许多好事的青年。而老一辈的人却避开了她,不住地念“阿弥陀佛”,乞求神的宽恕。她并不感到羞耻,木然地走着,没有一点表情。她把纸人背到工地,卸了下来,无声地擦一根火柴,把纸人点着了,顷刻之间,化为灰烬。在她放下纸人的时候,她被许多青年围起来,指指画画,有人在说:“啊,这个少爷真是漂亮呀。”“你和这个野老公睡了几回呀?”有的甚至于追问她,要她说出这个纸人到底是谁。
她没有回答,她只有烧纸人的义务,却没有回答这个纸人是谁的义务。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像一个僵化的人,站起来走回家去了。她的这种行动,有的人说是无耻之极,有的人却说她勇敢得惊人。大家在工地一直嘲笑她,她却是尽情地嘲弄了生活本身,她感到很痛快,一出滑稽戏演完了,其余的让别人去演吧,她回家去了。
吴老太爷事后得知这个吴王氏在众目睽睽之下,到牌坊下烧了一个纸人。但是没有说出纸人是谁,他感到宽慰。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后来虽然他听说有人指出那个纸人有点像吴老太爷,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证明,年轻的一代无法知道那时的吴老太爷的模样,而年老的却不想去干遭天杀的缺德事。
吴王氏烧了纸人之后,牌坊果然立起来了,在她的头顶戴上了节妇的光荣圈,而吴老太爷又神气活现,做了一次礼教的卫护神。不久以前,我曾经回到吴家大湾去过,吴老太爷和吴王氏都早没了,但那贞节牌坊还结实地站在那里。这是后话。
且说吴老太爷为吴王氏立贞节牌坊后,他更带劲了。他下决心要在吴家大湾,在吴氏家族里,对一切伤天害理、违礼叛教的行为展开坚决的进攻。他现在对于“男女之大防”受到侵犯,“男女授受不亲”,女人要“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这些古训几乎荡然无存,深感痛心。他特别看不惯男的女的在一起,嘻嘻哈哈,甚至推来挤去,搂搂抱抱,深恶痛绝。至于没有过门的女子或守寡的妇女,胆敢偷偷摸摸和男人胡混,那就是天理难容、族规不许的事,非得从严惩办不可了。于是就发生了他捉了一对奸夫淫妇拿去沉河的事。
吴老太爷有一个远房侄女,叫吴永芳,不守闺训,十八九岁年纪了,还常常出门去赶场上街,抛头露面,又喜欢涂脂抹粉,穿红着绿。那两只眼睛更是东瞧西望,惹人注目。还没说话,就笑得叽叽呀呀,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在眼前。吴老太爷看在眼里,心里想到几十年前的王馥桂,就是这样,招蜂引蝶,叫一群少爷疯狂追逐,使他也失魂落魄,干下有背礼教的事。这个吴永芳又是这路货色,迟早要做下有辱吴家族规的事来。他叫他手下两个帮闲的秋二,注意着点。这种秋二哥,在乡里游手好闲,靠当“帮帮匠”吃点欺头欺头:靠不正当手段占便宜的意思。过日子,平常没事还要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呢,何况吴老太爷有交代。果然过不几天,就兴冲冲地跑来向吴老太爷逗耳朵,说悄悄话,绘影绘声地说这个吴永芳和一个叫王三拐的青年眉来眼去,拉拉扯扯,说不定早就有了“那个”了。吴老太爷对于“那个”最敏感,是过来人嘛。这还得了!我吴家的闺女,被人“那个”了,非把这一对奸夫淫妇捉拿到不可,他叫这两个秋二留心着,捉奸要捉双嘛。
这两个秋二更是得意了,当了吴老太爷维持风化的耳目,现在进一步当了牛头马面了。但是他两个人下来一对口,其实不过是这一双男女青年在搞时新的“自由”,“那个”了没有,并没有确实证据,不过他两个知道,水不搅浑,是摸不到鱼的,他们向往欺头,不制造点事端,吃不到嘴。于是去鼓动那个王三拐,叫他大胆些,不要怕事,有他两个“贴起”呢。只要估倒她干了头一回,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这一枝花才可以到手。这个王三拐,本来也只是一个浮浪子弟,也不懂得“自由”怎么个搞法,果然天天去拈花惹草,去撩拨那个吴永芳,不久果然到了手。两个秋二得了准信,赶忙去向吴老太爷报信。吴老太爷早就想在这吴家大湾整顿一下风纪,捉两个人来开刀,杀一儆百。他就叫这两个秋二去捉奸,趁这一双狗男女干苟且的勾当时,成双捉来。
这两个秋二耍了一点把戏,硬是混进王三拐的房里,把王三拐和吴永芳两个在床上按倒,赤条条地捆了起来。派人报信给吴老太爷,听候发落。吴老太爷听到把这两个狗男女在床上捉到了,狞笑一下说:“好,照规矩办。”
我们吴氏家族从祖辈人传下来一个规矩,女人凡犯了族规,和人通奸,被双双捉住,照规矩就是沉河。不过沉河之前还要经过种种手续,然后明正典刑。吴老太爷叫两个秋二把这对男女赤条条地嘴对嘴捆了起来,用被单包了身子,叠放在一大鸳篼里,抬到吴氏宗祠里去,丢在石坝上。然后由族长吴老太爷召集吴家各户家长到祠堂里当着祖先的神主牌的面前开会。宣布吴永芳犯了族规。要她家和王三拐家拿出钱来,置办三牲八品,抬到祠堂,合族人向祖宗上供,由族长宣读了告祖宗的祭文。祭文里无非是说吴门不幸,出了妖孽,乱了族规,理当严惩。大家在族长带领下,祝告了天地和祖宗神灵后,吴老太爷庄严宣告:“把奸夫淫妇拿去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