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谷仓(第6/7页)

不过染绿了高原的雨水也在次日清晨令浦那郊区一片狼藉,一排停车棚和院子里的修车行泥泞不堪。繁忙的浦那-孟买公路建设粗糙,现在满是车痕与断裂。我们及时从高原下到平整而呈圆形的绿色山丘,山丘有如公园,雨水和氤氲的雾气对这里戏弄不止。在雨季的几个月中,这里是海边人们的度假胜地,而在其他时候则荒凉贫瘠,几乎连给牲口的牧草都难以保证。在我们启程的洛那瓦拉,一个牧牛人在雨中歌唱。我们先闻其声后见其人,他在一个山丘上赶牲口,上身赤裸,打着把大黑伞。当雨水斜着落下,他把伞拿到他一边,很难从牛群中认出他来。

土地虽然贫瘠,没有或者很少出产,但从来不是空荡荡的。从浦那一路过来,除了一些军事区域外,小聚居区星罗棋布,里面都是浸水的非洲式窝棚。这里是逃离村子的人的营地,受压迫而离开的人无处可去,只好来到这个紧挨公路、靠近城市的地方,以无易无。人们不但逃离了无地的境遇,也逃离了暴政,逃离了数千村庄中帕特尔与萨潘奇那样的人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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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中央和西北部一些地方,受到压迫和侮辱的人可以逃到峡谷与深沟之中,成为土匪、不法之徒、草寇,由此形成较大的犯罪社群。他们被追捕,有时地区警方公报会在印度报纸上发表(“剿匪行动大获成功”,《突袭》,一九七五年十月四日号)。这是种传统;土匪首领或“土匪女王”几乎是民间的传奇人物。不过几年前出了件大事。几年前,在东北部的孟加拉邦③和南部的安得拉邦,发生了企图革命的悲剧。

这就是纳萨尔派运动。运动得名于它一九六八年的始发地,位于孟加拉邦偏远北方的纳萨尔巴里地区。这不是一次自发的起义,不是当地人领导的,而是外来的共产主义者所组织的。土地被没收,地主被处决。弱不禁风、半民粹主义的邦政府行动迟缓,警方甚至可能对此意见不一,于是纳萨尔主义星火燎原,尤其是在南部安得拉邦的大片区域。这时政府行动了。动乱的地区被保卫并被严加管治,运动瓦解了。

但运动持续的时间足以激起大学里年轻人的同情。许多人放弃学业成为纳萨尔主义者,这令他们的父母相当失望。许多人被杀,许多仍在监狱中。尽管现在运动已经夭折,但它仍存在于城市民众的记忆之中。他们并不经常谈起这个话题,不过一旦谈到,便会将其看作中产阶级(而不是农民)的悲剧。有人把它抬得更高,说印度在纳萨尔运动中失落了整整一代最优秀的人,受到最良好教育且最具理想主义精神的年轻人。

在纳萨尔巴里,过去已消失无痕,能回忆起来的不多。生活像从前一样继续,在这片绿油油的、看起来富庶的农村,许多地方尽管离喜马拉雅山不远,却会令人想到西印度群岛苍翠的热带景象。城镇是平常的印度农村小镇,摇摇欲坠、尘土飞扬,有小商店和小摊子,极为拥挤的公共汽车,人力三轮车以及马车。在经过精耕细作、灌溉良好的农田,感受过空间的广袤以及山麓凉意的切近之后来到这拥堵的街道上,便能感到这里人口的过剩。而这里的土地不同于印度其他地方,并不“旧”。这里本来是一片森林,直到上个世纪,英国人在此建立了茶场或“茶园”,带来了契约劳工。劳工们大部分来自偏远的原始社群,是雅利安人之前的原住民。

茶园现在归印度人所有,但没有任何变化。印度人的种姓态度非常适合农场生活,非常适合排外主义倾向的农场主俱乐部;而印度茶农,原住民中的俱乐部成员,已经接受了他们英国前辈的着装风格:衬衫,短裤和袜子,这几乎是一种种姓标志而不再是刻意模仿了。种茶工依然目不识丁、酗酒、潦倒,是一群缺乏组织的部落居民,没有传统,到今天甚至(就像西印度群岛的一些地方)连语言也没有了,他们始终是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不是住在兴起的村庄里,而是住在农场路边的简陋窝棚里(这点也和西印度群岛的老种植园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有工作。许多人只是偶然受雇,但这种当临时劳工的可能性已经足以让人们围聚在茶园里了。天亮时分,受雇者背着像在身上长出软壳的背篓,穿行于整齐的茶丛中,走在高高的雨林树(西印度群岛的树,这里进口来给茶树遮阴)的影子下,像某种受保护的动物,辛勤而又胆小,一阵急雨或工厂的哨声就能让他们匆忙逃窜,但总会回来张望。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茶丛中采摘着,每次揪下一芽两叶,只有它们才能被发酵烘干并制成茶叶。茶叶是印度最重要的出口产品之一,是一项固定收入,可能有人会由此认为茶工是最有保障的农村劳工。而实际上,他们可算是最穷困潦倒、最麻木无知的人,尽管业主说他们现在对受到虐待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