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谷仓(第2/7页)

看上去,这似乎是一幅展现旧印度痛苦的画面。不过其中蕴含着那么多新的内容:当地以身作则鼓励农民考虑灌溉和更优良作物的农业热心人,合作背后的自助理念,提供资金的银行,具有社会良知、认为这样一个小工程有价值并每周从孟买远道赶来督导、建议并聆听的工程师。工程师说,想找到合适的人从城市里出来搞项目很不容易,他不得不招募并训练当地人当助手。

挖掘沟渠的工作在上一个星期已经开始。为标志那个时间,他们种了一棵树,距离石山顶上的古庙不远,村民说那座庙已有三百年历史了。庙宇走廊的柱子经粗略劈削而成,三层灯笼式穹顶由简单装饰过的厚重石板建成。人们以率真而随意的技巧处理石材,村庄看上去稳固坚实,经过多次重建。它在高原的荒野中就像活着的历史遗迹。旧的,甚至是古老的建筑风格(比如庙的灯笼式屋顶)混合了新的风格,墙上可以看见旧装饰石块上不相关的断片。

四条小路会聚于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主广场。一座寺庙占据了两个角落,略倾向于广场空地的一边,有棵树长在圆形石砌平台上。等候早班公共汽车(奢侈!)的人在树下的石墙或寺庙前庭空地的石阶上或坐或蹲。前庭里只有一根柱子,显然已经很老了,上面有一些凸出的类似支架的东西,像个石仙人掌。这在马哈拉施特拉邦的庙宇中很常见,不过这里的人们同别处的人一样不了解它的意义。有人说支架是为掌灯用的,另一些人说是为鸽子栖息用的。柱子与庙宇一直在一起,它是历史的一部分,虽然无法解释,却是必需的。

邮局是当代的产物:一间赭石颜色的小屋,大招牌上清晰地写着红字。广场另一边,一块比较小的、更俗丽的招牌挂在一个昏暗的小门廊上。这是村里的饭馆,工程师的助手说,它已经不再值得推荐了。饭馆老板急于扩展其餐饮生意,曾经负责给一些村民提供水。那些穷得没钱的人就用粗面薄煎饼(一种未发酵的面点)付账,穷人用来抵账的这种薄煎饼与其说是面食,不如说是石头,野心勃勃但目光短浅的饭馆老板就在套餐里提供这种东西。结果他丢掉了所有工程师助手一日两次的订餐生意。助手们开始在灌溉工程办公室楼下的小屋里自己做饭。现在,一股无言的憎恶在平和的小广场上穿来穿去,而另一边的炊烟则时时升起,成了一种自立与鄙夷的信号。

公共汽车来搭载乘客,尘埃重新落定。上午将过,十一点左右,学生们出现了,男孩们穿着土黄色的裤子和白色衬衫,光着脚,头戴白色甘地帽,女孩们穿白色短衫和绿色长裙。学校在两层高的“潘查耶特”①大楼里,位于通向广场的一条小街上的另一座寺庙之外,那座寺庙有条宽敞、光滑的石质走廊,撑起走廊屋顶的木柱安插在雕饰的石头基座上。到处都有雕饰,到处的门廊上都有雕刻。每一扇门外都挂着一个装满土的篮子或罐子,里面种上印度教视为神圣的罗勒。

即使没有灌溉工程,有所发展的农业也给村子赚来了钱。许多房屋在进行装修或翻新。在呈梯形的小街上,从一个铺着芒格洛尔红土瓦的崭新屋顶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座全新的建筑。占地面积不大,很窄,只有前后两间屋子,厚厚的石墙上有架子和拱形壁龛。尽管房子很小,但光是屋顶就需要一千块瓦,每块瓦一卢比,这就是一千卢比,相当于一百美元。而离此不远的另一个人仅仅在他新家雕饰的木头门上就花费了这样一个神话般的数字,那座房子相对要大得多,而且已经完工了一半,石墙上已经立起了用新木做成的内嵌的架子,展示着木门的门廊上,精美切割的尖石已经挂在那里。在这片满是石头的土地上,木材特别珍贵,而即使在这样一块干旱饥饿的土地上,雕饰和格式仍被认为是不可缺少的。

工程师留在了他的办公室里。现在我的导游是“萨潘奇”,即潘查耶特的头头。他知道我对房子感兴趣,于是先带我去看他自己的房子。

萨潘奇身材矮胖,很显然没有洗脸刮胡子,头发却仔细打了油。他满嘴红红的,嚼着槟榔,身上肮脏的衣服穿得倒也恰当,一条脏兮兮的奶油色长袖衬衫挂在更脏的绿色条纹睡裤外,松松地打个结。这样的龌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恰当性在于,任何略为优雅的企图都不仅是不必要和奢侈的,还是不虔敬的,会激怒如此眷顾这位头头、不想看到子民僭越其上的诸神。

村民都觉得这个萨潘奇得到了神降下的祝福,人们不信任他,惧怕他,嫉妒他是个发了迹的骗子。几年前他为一项合作灌溉项目集资。那笔钱直接消失了,谁都拿这事没办法。从那时起,萨潘奇的权力增大了许多,人们不得不向他表示友好,就像现在攀附在他身后的一小群死气沉沉的人。对任何一个能够察言观色的人,萨潘奇都炫耀其权力。这表现在塞满槟榔的嘴上,如果不狠狠啐上一口鲜红的唾沫,他难以开口说话。这也表现在他的肚子上,衬衫上一块格外显眼的污渍恰好遮掩住了它。长袖衬衫,睡裤下摆——这身后宫风格的打扮显示头头是个悠闲的人,或者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不事体力劳动之人。他其实是一个店主,他的店就开在他的房子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