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破禁锢

一抵达位于圣克鲁兹的孟买国内航班机场,我就觉得自己像是难民。入口处有一群人,来自附近、心怀不轨的年轻男子抢着替旅客搬行李,从出租车到门口只有那么几英尺远,却大敲竹杠。

警察在门口挡住年轻男子,但他们似乎对外面的人——甚至当这些人几乎走到了门口时——没有什么保护作用。年轻男子看准了这一点,每当有人抵达,就三五成群跑向前去,开始对着皮箱袋子喊叫,想制造令人错乱的慌张气氛。这些来自附近一带的年轻罪犯身材瘦小,穿着某种人造布料裁制的牛奶巧克力色的紧身裤,你看得出他们臀部和大腿的羸弱。他们脸部小而无肉,颈子看来仿佛随时有断裂之虞。虽然体格那么弱不禁风,他们可一点都不因此少了凶悍之气:他们令人想起,克鲁克香克①为狄更斯作品所画的一些插图中那些瘦巴巴、楚楚可怜但内心邪恶的人物。

机场外是人群和噪音、威胁和强求,还有在午后三四点的烈日下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里面也是人群,也有噪音,不过那是另一种噪音:听起来比较稳定,是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的人发出的声音。印度只有一家飞国内航线的航空公司,那是家国营公司,运营状况一塌糊涂。有好几位发言人说,这家航空公司的航班一定会误点,因为其中许多由德里起飞,而德里在早晨常常有雾。此外,还有别的问题。这家航空公司从来就没有足够的飞机,而在过去数周,有几架飞机又由于各种原因停飞了。航运业务目前一片混乱。但搭乘飞机仍是科学家、政府官员、企业主管等重要人士必要的地位象征和特权,这个国家最杰出的男女随时都有一部分被耽搁在各地的机场里为时数周之久,仿佛全被施了魔法。报纸经常说,在哪个城市举行的重大会议因为飞机误点以致与会人数大减。但是,机票的需求——特别是在这度假旺季——却比以往都大。我托了一位有影响力的朋友才买到这班飞果阿的班机的票。

机场大厅里,出入港信息屏上显示着越来越多的延迟或取消的班机,仿佛发生了什么全国性的紧急状况或灾难。这许多灰白屏幕的电子信息不断无声地跳动,在人群的头顶上宣告坏消息;这一堆人虽然哪儿也去不了,却不是静止不动的,而一直在极为缓慢地移动。我自己飞果阿的班机已经晚点了五小时,这会儿,每当屏幕上出现这班次的号码(就像彩票开奖那样),它就显示起飞时间又要再延迟四小时。有些人就在大厅里等候了一整天。

偶尔会有飞机起飞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叫人很不是滋味:这些飞机原本是人们等着搭乘的,后来却换了航班号。它们从这里起飞后要绕道经停许多地方,不知多久才会回到圣克鲁兹。

我那果阿航班的飞机将从一个料想不到的城市飞过来。一个来自德里、体格结实的男人这样告诉我,他每年因为业务要到果阿五次,因此知道航空公司的安排。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消息,因为到了晚上某个时刻后似乎就找不到半个航空公司人员了,甚至在名称古怪的“引导处”服务的年轻小姐也不见踪影。那位德里来的人要我注意从那个意想不到的城市飞来的航班的抵达时刻,然后加上一个钟头的停航时间,就是去果阿的航班的起飞时间。

德里来的人说,我可不能放弃希望。他确定那航班并未取消。他有一位表亲从事餐饮承办业务——或者他是说,他有一位姻亲供应航空公司的一部分餐饮——他知道这位表亲或姻亲确实接到订单,要为当天去的果阿的航班准备全机所需的餐盒。他说,这表示航班甚至可能在午夜之前就起飞。他的话中透露了在印度门路是怎么打通的:要是你认识某某人,那人又认识跟某个重要机构有关系的某某人——甚至只是无关紧要的关系,事情就有准头了。

在这一大段时间里——午后三点左右的强光变成向晚的灰暗;黄昏降临,接着是全然的黑夜;到了现在,大厅已亮起日光灯,暗淡的灯光单调均匀——有位美国老妇一直站在她的行李推车旁边。她神情并不放松;她没有倚在推车上;那老迈的身躯显得僵硬,似乎害怕东西被偷,一副随时防范着的样子。她这时的眼睛毫无表情,仿佛进入了那种著名宗教上师所揭示的内心平静状态,不过,她会达到这境地倒不是通过密宗苦修或冥想(她甚至有可能是为了学习这些才来到此地的),而只是在一座印度机场的大厅里等了又等的缘故。她从早上就开始等,还得再等好几个钟头。现在这位美国女士的心思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甚至当旁边那位漂亮、丰满的印度穆斯林妇女(她自己从前晚就开始等)起身让座时,也过了半晌才发觉有人在对她说话。当她意识到这等于要她离开手推车,她那老妇的面孔一时间惊恐毕现。她一言未发,以防卫的姿势更加僵硬地站在行李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