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并不总是可以把玩(第3/5页)

我以为,村上所说的“共鸣之处”,应该包括这一段颇有“底蕴(ふかみ)”意味的文字。由孤独而愤怒,由愤怒而悲哀,由悲哀而不再愤怒和孤独。而促成这一过程实现的即是底蕴。换言之,底蕴(或“深挖洞”)是化解孤独的一剂处方。至少,后来的《海边的卡夫卡》中的主人公“叫乌鸦的少年”很大程度上也是靠这样的“底蕴”——他理解弗朗茨·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和夏目漱石的《矿工》甚至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才最终走出孤独困境,成长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不用说,这也是作者本人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人生理解的表达。

《冰男》是和《绿兽》作为“一对”(one set)创作的,同时发表在日本纯文学杂志《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上面。

“两篇都是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幻想性、象征性故事。一篇相当暴力,一篇始终冷峻。明确说来,哪一篇都几乎无可救药。读之,有一种冷清清的无奈之感。至于何以写这样两篇奇妙的故事,其中并非没有类似具体缘由那样的东西,但现阶段不想细说,所以不说。能说的有一点,那就是二者都是从旅欧生活中产生的题材。另外一点,就是最初有个简单素描那样的印象(image),之后迅速添枝加叶,敷演成章。记得写作没用多少时间。进去,出来。出来时作品已经完成,感觉上。说一挥而就也罢什么也罢,总之速度是关键。一旦捉住印象的尾巴就死死不放,使之一气呵成。(同上引)

《冰男》曾被译成英文发表在《纽约客》杂志上。“我”和冰男结婚了。冰男头发如残雪,颧骨如石块,手指挂白霜。婚后“我”耐不住生活的单调,提议去南极旅行。到南极后“我”怀孕了,子宫结冰,羊水里混有冰屑。尽管冰男说他依然爱我,但“我”哭了,在遥远而寒冷的南极,在冰的家中。不难找见,“孤独”或类似孤独的语汇在这篇很短的小说中出现了好几处:“冰男如黑夜中的冰山一样孤独/我始终形单影只地困守家中/我感到孤独/我已在冰封世界中……被孤单麻木地封闭起来了/我实在孤苦难耐。我所在的场所是世界上最寒冷最孤寂的场所。”这样的孤独,自然不会是“热爱”和把玩的对象,而属于村上所说的“无可救药”的孤独。香港学者岑朗天称之为“绝对孤独”。他说:“小说形象展示了绝对孤独的生存方式,有什么已经离当事人远去了,当事人再不是以前的当事人,而不能和人有效沟通了(甚至和最亲密的人)。有什么发生变化,发生了关键的事件(《冰男》的情况是去南极),情况变得无可挽回。为什么大家非要变得这样孤独不可呢?不知道,只是忽然发生了一些事,令当事人感到有关的寂寞,从而体会相互的孤独。但再发展下去,则寂寞也不再有,只会继续置身连眼泪也结了冰的绝对冰冷空间。”(岑朗天《村上春树与后虚无年代》,新星出版社2006年4月版)这里,绝对孤独即绝对冷冰空间,并且是举目四望横无际涯的南极,无树,无花,无河,无湖,连企鹅都无从觅得,一切皆无。聪明如村上,这回也无法指出走出绝对孤独的冰冷空间之路。即使想“挖洞”也挖不成的,冰天雪地,坚如磐石。

《托尼瀑谷》的创作灵感来自村上在夏威夷考爱岛花一美元买的带有“TONY TAKITANI”(TAKITANI为“瀑谷”的日语发音)字样的二手黄色T恤。村上看着T恤浮想联翩:托尼瀑谷究竟是何人物呢?为何特意订做这样一件T恤呢?“如此想来想去,便想就托尼瀑谷其人写一篇故事。写在这里的当然全是凭空捏造的,没有相应的原型。”于是产生了《托尼瀑谷》。这是村上在1990年创作的唯一小说。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认为这个短篇“感伤而又优美”,是作者“真正伟大的短篇之一”。

这篇瀑谷父子的故事出现了中国。老瀑谷(瀑谷省三郎)战前在上海当爵士乐长号手,“凭着无比甜美的长号音色和生机勃勃的硕大阳具,甚至跃升为当时上海的名人”。战败时被中国军警抓进监狱,侥幸未被处死,成为从那所监狱中活着返回日本的两个日本人中的一个。回国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即小瀑谷——托尼瀑谷。在孤独中长大的小瀑谷后来成了炙手可热的插图画家,三十五岁时爱上了出版社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成为他妻子的这个女孩只有一点让小瀑谷难以释怀,那就是喜欢时装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买回的衣服几个大立柜都装不下,不得不把一个大房间改成衣装室,后来在丈夫建议下不再买了。一天开车上街把新买的衣服退回商店,回家途中死于交通事故。葬礼过后,小瀑谷聘请了一位和妻子身材同样的女子做秘书,要求对方工作时穿妻子留下的衣服。但翌日他突然改变主意,叫来旧衣商把所有衣服变卖一空,又把老瀑谷留下的一大堆旧唱片变卖一空——“托尼瀑谷这回真正成了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