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并不总是可以把玩(第2/5页)

用作书名的《列克星敦的幽灵》是这部短篇集的第一篇,是村上少数以外国为舞台的小说之一。列克星敦是一座近三万人口的小镇,位于波士顿西北不远,距村上1993年7月至1995年7月旅居的剑桥城(坎布里奇)仅几英里。顺便说一句,列克星敦是1775年4月19日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史称“列克星敦枪声”。同是列克星敦,出现在村上笔下却成了“列克星敦的幽灵”。小说开篇交待说除了名字“全部实有其事”。村上在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城住了大约两年倒是实有其事,他也确实去过几座据说有幽灵出没的老房子,但作为故事则纯属虚构。“我”是日本小说家,认识了家住列克星敦一位五十刚过的建筑师凯锡。一次“我”替外出的凯锡看家,深更半夜忽闻楼下有音乐声说笑声跳舞声——“那是幽灵!”凯锡回来后“我”没有把幽灵的事告诉他。半年后再次见到凯锡时,凯锡老得令人吃惊。一起喝咖啡当中,凯锡回忆说他母亲死后,父亲连续睡了三个星期。“我从未见过有人睡得那么深那么久,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世界之人。记得我害怕得不行,那么大的屋子里就我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弃儿。”而十五年后他父亲死时,自己同样睡得昏天黑地。凯锡最后断定:“即便现在我在这里死了,全世界也绝对没有哪个人肯为我睡到那个程度。”

评论家川本三郎认为这部短篇集是“热爱孤独”的男人们的故事:“《列克星敦的幽灵》中的建筑师也好,《冰男》中冰一般冷的男子也好,《绿兽》中从地下深处冒出的怪物也好,《沉默》中持续练习拳击的‘我’也好……全都像以往村上春树的主人公那样热爱孤独。就打发余生而言,一个人是比两个人好。”(川本三郎《村上春树论集成》,若草书房2006年5月版)不过,我认为小说中的那些主人公很难说有多么热爱孤独。较之“热爱”和把玩,更多的是无奈和拒斥。凯锡是何等孤独啊,作为一个美国人,自己外出几天找人看家,却只能找一位相识没有多久的并非同胞的日本人:“抱歉,想得起来的只有你。”他父亲在为母亲去世而昏睡期间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世界的弃儿”,并断定自己死时连为自己昏睡的人也没有,“全世界也绝对没有”。原本有一位叫杰里米的钢琴调音师和他作伴,而在杰里米离开后只剩他孤身一人,仅仅半年就“老得判若两人,看上去要老十岁。白发增多的头发长得压住耳朵,下眼窝如小口袋黑黑地下垂,手背皱纹竟也好像多了”——应该可以断言这并非“热爱孤独”的结果。村上已不再像往日那样对孤独加以反复抚摸和把玩了。孤独如冬日的寒风吹进主人公的人生旅程,甚至对生命本身构成了伤害和威胁。

关于《沉默》,作者本人做过这样的说明:

作为我写的东西,《沉默》属相当特殊的类型,直截了当,简洁至极。描写一个男孩如何孤立无援地默默忍耐别人无端的欺负。这篇作品是1991年为第一期《村上春树全作品》写的,时间同是回国期间。至于为什么写这样的故事自有其相应的缘由,但我不太愿意讲,所以不讲。我只能说,我也有那样的经历,对那种精神状态有共鸣之处。

(《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第3卷解题,讲谈社2003年3月版)

故事主人公大泽上高中时因一次英语得了全班最高分而招致平时学习成绩最好的青木的嫉妒。青木散布谣言说大泽考试作弊,一气之下,大泽往青木嘴巴打了一拳。青木怀恨在心,巧妙地让大家怀疑一个同学的自杀同大泽有关。于是大泽在学校被彻底孤立起来,陷入孤独的痛苦之中。十几年后大泽回忆说:“孤独其实也分很多种类,有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也有相反的孤独。为了得到它必须削去自己的骨肉。”毫无疑问,这里的孤独即是“足以斩断神经的痛不欲生的孤独”,是爱不起来也把玩不了的孤独,而不是主人公想要得到的另一种“相反的孤独”。难得的是作者让主人公战胜了这种孤独。战胜的方式十分独特。一次在满员的电气列车上大泽同青木不期而遇,两人死死瞪视对方。这时间里,大泽忽然产生了近乎悲哀和怜悯的感情:“难道人会因为这么一点事就深深得意就炫耀胜利不成?难道这小子因为这么一点事就真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不成——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我想,那小子恐怕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喜悦和真正的荣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从内心深处涌起的静静的震颤。某种人是无可救药地缺少底蕴的,倒不是说我自己有底蕴。我想说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蕴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们连这个都不具有,实在是空虚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面上再引人注目,再炫耀胜利,里边也是空无一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