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国(1)

假定记忆能够脱离头饰而存在,你还记得在你去世几年前,你我共进午餐(分享营养)的那一天吗?让我们假想——也就是随便想想——有这么一本全新的信函范文手册。致一位失去右手的女士:我亲吻您的“省略”。致一位已故之人:对您充满敬意的某某某。但是我受够了这些矫揉造作的小品文。你要是不记得了,那么我来帮你回忆。对你的记忆也能算你自己的回忆,此话至少语法上说得通。说得好听一些,我完全赞同这样的说法:你死后,我和世界仍然存活,那只是因为你还记得我和这个世界。我现在给你写信,基于下述原因。我现在给你写信,是在下述场合。我现在给你写信,就是想同你聊聊福尔特。瞧这命运!瞧这神秘!瞧这字迹!我讨厌硬让自己相信他不是个弱智就是个kvak(你总是用这个俄语词来代替英语词“假内行”),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这么一个人,他……他因为真理之弹在他体内爆炸而不死……所以就成神了!和他相比,所有的昔日先知们全都微不足道了:夕阳下牧群扬起的尘埃,梦中之梦(醒了还在做梦),我们这个学术殿堂里的隐逸学者们严防死守不让外人进来的门缝。福尔特站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 ,在真正的现实之中。好一个真正的现实!——就像蛇膨胀的喉咙一般,让我着迷!还记得我们在福尔特经营的酒店吃午餐吗?那地方临近意大利边境,周围是肥沃的梯田,柏油马路两边长着一望无际的紫藤,空气中散发着橡胶和天堂的味道。那时候,亚当·福尔特还是我们中的一员。如果说当时他还没显示出什么征兆……我叫它什么征兆呢?——比如说先知的征兆——他那强壮的整体构造(身体的动作如同桌球连击一样协调,软骨上仿佛装了轴承,举止精准,鹰一般超然),现在回想起来,至少也说明了他能劫后余生的原因:原有的基数太大,减去一些也没关系。

哦!我的爱,你依然存在,你的微笑从传说中的海上飘来——我再也看不到了!哦!我咬住指节,不让自己哭得浑身发抖,可是痛哭怎么都止不住。就像刹车虽已踩到底,可车子依然下滑,我哇哇地痛哭失声,还表现出一些很丢人的肢体语言:眨巴发烫的眼睛,胸口闷得慌,擦脏了手帕,又是流泪,又是张大嘴抽搐——可我就是没办法,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擤了把鼻涕,咽了口唾沫,然后再一次使劲对着我抓在手里的椅子和砰砰敲打着的桌子说,我不能因为没有你就这么哇哇大哭。你能听见吗?这来自一份陈腐的问卷,鬼魂不会回答的,但我们的死囚伙伴们却欣然替鬼魂作答。“我知道!”(手胡乱指向天空)“我很乐意告诉你!”你可爱的脑袋,两鬓下陷,一枚勿忘草般的灰色眼眸斜睨着一个初吻,撩起头发时温柔地露出耳朵……我怎能接受你消失在那个巨大的洞穴里?你进去了,一切都滑进去了——我的整个人生,潮湿的沙砾,各种物体,各种习惯——又有什么样的墓室围栏能够阻挡我怀着静默的憧憬跌进这深渊之中呢?灵魂眩晕了。还记得吗,你刚刚过世时,我是多么匆忙地冲出了疗养院啊!不是走着出来的,而是跌跌撞撞出来的,甚至在悲痛中起舞(人生就像手指夹在了门缝中)。我独自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周围都是表皮极其粗糙的松树和多刺的龙舌兰,这片披着绿色装甲的世界悄悄地收起自己的脚,以免染上疾病。唉,是啊——我身边的一切都高度警觉,专心致志地保持着沉默,只有当我注视着某样东西时,那东西才一惊之下招摇地动起来,发出沙沙声或者嗡嗡声,假装没有注意我。普希金称之为“冷漠的大自然”。一派胡言!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直在躲避我们的大自然。

然而多么可惜啊!你是个多么可爱的人!我们的孩子也随你而去了,在你体内靠一个小小的扣子与你紧紧相连。不过,我可怜的先生,一个女人喉部患了结核,就不该让她怀孕。不知不觉从法语翻译成了阴间语言。你怀孕六个月时死去,把余下的十二个星期也一并带走,真像是欠债没有还清一般。我多么想要她为我生一个孩子啊,红鼻子的鳏夫对着墙壁倾诉道。Êtes-vous tout à fait certain, docteur, que la science ne connaît pas de ces cas exceptionnels où l'enfant naît dans la tombe?(2) 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散发着大蒜味的医生(他同时也是福尔特,或者是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格外爽快地回答说,当然会的,这种事情过去的确时有发生,这样出生的孩子(也就是母亲死后出生的)被叫作尸亲。

至于你,自从走后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也许是管理部门有人阻止你,也许是你故意躲着不来梦中的监狱探视我。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个十足的笨蛋,我害怕——迷信,害羞——害怕晚上房间里老是发出的劈啪声。不过这种害怕现在表现为头脑里闪现出可怕的镜头,让我的心像咯咯叫的小鸡逃命一般,拖着低垂的翅膀快速奔跑。更可怕的是夜间的等待。我躺在床上,就怕想到你会真的突然来敲门。我尽量不这么想,但这只会加重心理上的负担,好比大括号里再放进小括号(想着让自己不去想),括号里面的恐惧越来越强。唉,桌子靠里一面似有鬼魂的指甲在枯燥地敲击,多么恐怖啊!这声音当然不像你的灵魂发出的声音,也不像你生命的声音。那只是一个丑恶的鬼魂,会啄木鸟的把戏。只是一个没有身形的滑稽演员,趁我极度悲伤之时开个老掉牙的玩笑。但话说回来,在白天,我并不害怕,而是会大胆地挑战你,让你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作出回应。我坐在海边的沙滩上,那里曾是你金黄色的美腿伸展过的地方。和从前一样,一个浪头打来,累得气喘吁吁,但没有任何情况可以汇报,便敬礼致歉,四散而去。小卵石像布谷鸟的蛋,一块瓦片像手枪的弹夹,一片黄玉色的玻璃碎片,一把干扫帚一样的东西,我的泪,一粒微小的珠子,一个空烟盒,上面画着一个身套救生圈、长着黄胡子的水手;一块像庞贝古城墙基石的石头,一块生物的小骨头,要么是一把小抹刀,一个煤油罐,一片紫酱红色的碎玻璃,一个坚果壳,一个难以形容的生锈玩意,跟任何东西没有联系;一块碎瓷片,和它一起的其他碎片肯定在什么地方——我想到了一种永远的折磨,囚犯的服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一种最好的惩罚:我这种人一生中思想延伸得太远,也就是说要弓着背走在雾蒙蒙的荒凉海边,找到所有的碎瓷片,收拾起来,重新拼凑成一个调味瓶或一个汤盘。毕竟有这种可能,有人运气极好的话,也许头一天早晨就能修复好汤盘,而不用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这就是运气问题,命运之轮的问题,彩票中奖的问题,极度烦人。一个人没有此等运气的话,死后就得不到永恒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