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第4/9页)

“这不可能!”利克喊道,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就是这名字。好好想想!”对方说道。

“这不可能,”利克又说了一遍,“你看,我过去总以为……这也太可怕了!你没把我的地址给他吧?”

“给了。不过我理解你。你讨厌他,又觉得对不起他。到哪里都没有立足之地,受尽苦难,还拖家带口的。”

“听着,帮我个忙。你难道不能告诉他我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要是见到他,就会这样讲的。可是……不巧啊,我刚刚在底下码头那里碰到他。哎呀,码头上的游船多可爱!这就是我所说的幸运之人啊。住在水上,想到哪里就扬帆到哪里。香槟酒,漂亮小妞,样样完美……”

老头咂着嘴,摇头晃脑。

这事太疯狂了,利克整个晚上都在想。真是一团糟……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奥列格·科尔杜诺夫已经死了。理智的头脑没有必要主动地保持活跃状态,这是明摆着的道理之一,科尔杜诺夫的事早就被贬到最遥远的意识深处去了。现在科尔杜诺夫复活了,他不得不承认两条平行线最终有交叉起来的可能性。可是往日形成的观念在头脑里已根深蒂固,要排除它,既困难,又痛苦——要去除一个简单的错误观念,有可能使其他观念的整体秩序遭到破坏。他现在回忆不起来是什么信息让他得出科尔杜诺夫已经死了的结论。科尔杜诺夫遭了厄运的消息最初也是隐隐约约听说的,为什么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这个模糊的消息就变成了个链条,环环都不断得到加强呢?

他们的母亲是表姐妹,奥列格·科尔杜诺夫长他两岁。一连四年他们都去当地同一所中学,这几年利克一想起来就恨从心起,以致不愿意回忆少年时代。说来也是,他少年时代的俄罗斯也许是浓云密布,这让他有理由不看重自己的任何回忆。不过梦就是到如今也依然存在,挡也挡不住。有时候在利克的梦里,科尔杜诺夫以真身出现,就是他自个儿的形象,环境也是少年时代的环境——在梦境导演的指导下,由以下陈设匆匆集合而成:一间教室,一些书桌,一块黑板,还有一块没有重量的干海绵板擦。除了这些场面真实的梦外,也有一些离奇的,甚至颓废的梦——也就是说,这些梦里科尔杜诺夫没有明确出现,但程序是由他编制的,充斥着他不可一世的幽灵,或者弥漫着关于他的谣言,梦境和梦境的影子不知为何都显露着他的本质。这种残酷的科尔杜诺夫式布景,意外之梦总是以它开演的,比利克记忆中的科尔杜诺夫直接来访的梦要糟糕多了。利克记忆中的科尔杜诺夫是一个高中学生,粗鲁,强壮,剪个寸头,长相英俊,却不面善。五官不错,但眼睛破坏了五官的匀称分布——两眼挨得太近,眼皮沉重粗涩,如皮革一般(怪不得大家给他起了个“鳄鱼”的绰号,因为他的目光里果真有一种尼罗河水般的混浊特质)。

科尔杜诺夫是一个没希望的差学生,带有典型的俄罗斯式绝望,中了邪一般的笨,成绩直线下降,在三四个班里换来换去,总是垫底的一名。学校里最年轻的男孩一茬一茬地赶上了他,见他就怕,提心吊胆地过上一年,然后松一口气,把他甩在后面。科尔杜诺夫是出名了的傲慢、邋遢、粗野,力气也大。谁要是跟他打了一架,房间里就总是有一股兽笼般的臭味。利克又是另一种情况,虚弱、敏感、傲气,容易受伤害,因此他就是一个理想的受气包,没完没了地受欺负。科尔杜诺夫总是一言不发就朝他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狠狠地折磨被压在身下不停蠕动的牺牲品。科尔杜诺夫张开巨大的手掌,做出下流猥亵的动作,直奔利克惊恐万状、吓得抽搐的隐秘部位。然后他会放开利克,这时利克的背上沾满了粉笔灰,耳朵疼得烧着了一般。他让利克太平一两个钟头,但还是重复一些没有意义的脏话,骂利克。然后他就又来劲了,几乎很不情愿地叹口气,又扑过来压在他身上,用牛角一般的指甲戳利克的肋骨,要么一屁股坐在利克的脸上休息。他精通恶霸的所有伎俩,伤人极重还不留痕迹,所以同学们对他都毕恭毕敬。同时,他对这位经常挨他欺负的同学还好像隐隐有恻隐之心,课间休息时故意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利克的肩头,一同走出走进,那只沉重的爪子心不在焉地摸着利克瘦削的锁骨,利克挣扎着要保持独立有尊严的样子,却是徒劳。就这样,利克的中学时代是饱受折磨的时代,不合常理,难以忍受。他也不好意思向任何人诉苦,一到晚上便冥思苦想怎样才能杀了科尔杜诺夫,结果只是想得心力交瘁。幸运的是,他们在校外几乎从没遇见过,尽管利克的母亲想和她的表姐拉近关系,因为表姐比她富得多,还有自个儿的马匹。后来革命开始重整乾坤,利克发现自己到了另外一个城市,而十五岁的奥列格,已经留了小胡子,完全成了头野兽,在一片混乱中失踪了,他这才开始了一段幸福的安宁时期。可是没过多久,那个最初折磨他的大师后继有人,他落入了他们之手,遭受了更加巧妙的新折磨。